第二种形式在伊蕾的诗中更为独特和明显,即一种具有“受虐”色彩的倾向,与西方女性主义者“妖女”式的写作不同,伊蕾所表现的女性爱欲充满哀怨和毁灭的意识,它将暴力最终指向自己,并表现出对这暴力的一种渴望,如《绿树对暴风雨的迎接》:“迎接你,即使遍体绿叶碎为尘泥!/与其枯萎时默默地飘零,/莫如青春时轰轰烈烈地给你。”在《三月的永生》中,她写道:“三月的永生是死/死在我轻松的绝望里吧/让我死在葡萄里/葡萄的死是永生//……你是火就狂风一样地烧吧/在残山剩水间,让我化为灰烬/我的灰烬是永生。”这恐怕是一个矛盾,伊蕾一方面营造了一个隔绝和抗争于男性包围的“独身女人卧室的乌托邦”,并在其中经历了种种纯粹的“精神历险”(28),但她又渴望这个空间被强有力地占有,“你不来与我同居”是一种心安理得的叙述呢,还是一种哀怨的期盼?她将自己比作渴望暴风雨的绿树,是作为对男性的最后的抗争呢,还是对于女性悲剧命运的再一次认同?
伊蕾的女性意识空间扩张得可谓最大,思考也相当多面,她一方面深受西方女性诗人的影响,充满着西尔维娅·普拉斯式的尖锐性与挑衅性,其表现女性意识的“大胆”程度也不亚于普拉斯这类诗句:“上帝先生,魔鬼先生/当心/当心。//灰烬之中/我披着我的红发升起/我吞吃男人就像呼吸空气”(《拉扎茹斯女士》),这是魔女的形象。但另一方面,伊蕾似乎对男女两性关系的思考又更加辩证,因为说到底女性永远与男性互为依存,因此这种反抗和挑战就命定地包含着不可逃避的悖论,伊蕾对这一点的认识堪为深刻独到,她的《女人眼中的水柳》表现了对生为女性的角色体认,水柳因柔而不折、经得起狂风暴雨的禀赋正是它的所长,它因自己的特质而生存,而不屈。在《三月的永生》中,她对两性关系的思考更富有象征与总结意义:
我是你的家园
你是我的梦乡
我把你交给大自然
你把我驯成大自然的尤物
伊人呀,伊人呀
我征服你时你已占有我
你占有我时我已解脱
在以往被遮蔽过的经验中寻找新的女性话语空间,也是女性诗歌一个很显在的文本特征。诸如“黑夜”、“房间”、“飞翔”等,它们不但是女性躯体及其爱欲特征的隐喻,也是她们为自己独辟的话语空间。在这一点上,当代中国的女性诗人都受到西方女性诗人或理论家的直接启示。除此,还有一些更为具体的经验区域,让我们举出安·塞克斯顿和张真的两首同题诗《流产》为例,流产是女人特有的痛苦经验,终止妊娠并“杀死”腹中的胎儿,会给一个女人带来巨大的精神创痛,而女性话语就在这样的经验区域生长。这是安·塞克斯顿的诗句:“……事实上,土地在这里正爆发出邪恶的撕裂声/煤从一个黑洞里流出来//该诞生的却消失了//丛生的小草像细香葱一样坚韧/我不知道地球何时会爆裂/我想知道任何脆弱的生命怎样才能生存?”土地的深处、地球上的生命,都很自然地成为女性生殖的象喻,女性的痛苦就隐在这平静的叙述里。相比而言,张真写得更好,更具有女性经验的感性与直观的表现力:“……在已臆想好的关系里/母与子/我与你/我已磨好了刀/血在天花板上喷出斑斓花纹/一双细足倒提着。”接下来这位“杀死”了儿子的母亲,又展开了和儿子绵绵不尽的对话。这样的经验、感受和思维方式无疑是女性世界所独有的。
“自白”被认为是女性诗歌写作最基本的抒情与言说方式,这不仅是因为她们都普遍受到了60年代西方“自白派”女性诗人的影响,更重要的是由于男权话语对世界的遮蔽和对语言的“污染”,女性要想通过纯粹自身性别的经验命名或者“说出”时,必须借助于对她自己的言说——“自传”或者“自白”来实现,在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家的笔下,这一命题曾被描述为“神秘的女性自传现象”(29),“她的肉体在讲真话,她在表白自己的内心”(30),这就是她讲话的逻辑。正像翟永明在她的《女人·独白》中所说,“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我的痛苦/要把我的心从口中呕出。”倾诉和独白构成了女性诗人与世界的基本关系,因为男权话语无处不在,而她们必须视之而不见,并把自己的世界用“一张白纸悄声细语”(唐亚平:《自白》)地刻画出来。“可以说,八十年代以来,用汉语写得最出色的诗歌都是自白诗。”(31)近年来的研究者对这一点也做了肯定。但并不是每个女性诗人都做得很好,在西方女性诗人那里,“其自白话语不是对日常经验的体认和捕捉,而是对日常经验的分析和评论。在我们这里,除了翟永明能保持住这种艺术品位,其他女诗人的表现都不稳定,很少臻及这一写作深度”(32)。的确,如果自白最终不能被转化成对经验的深度认识和分析,这种表达就流于表面和个人性的混乱。
隐喻也是女性诗歌最基本的修辞/抒情方式,女性鲜活而巨大的经验世界既对应着她们自身的女性躯体和器官(如子宫),同时也对应着世界的表象(山川大地),正如女娲对应着造物的大地一样。这样一种隐喻关系,就形成了一种既包含了女性经验、又包含着“创世”意识的言说方式,这是女性独有的“话语优势”,充满着超越道德与世俗美感的磅礴诗意。所以,“女性诗歌”与“女性话语”之间具有更紧密的同构关系,犹如鸡蛋和鸡,它们互相创生,互为表里,具有巨大的隐喻性的传达力,以及美感上的生命力。这一点,连女性主义理论家在阐释其理论架构时都作为基本的意义范畴,从埃莱娜·西苏等人充满黑夜诗意与隐喻的理论阐述,亦可以看得出来。另外,隐喻更使女性书写充满了特有的幽深、曲折、丰富和优美的艺术特质。
女性诗歌当然也存在着种种不足,这些不足中除了共属于“女性主义”立场自身的理论困境外,还有过于明显的模仿、过于观念化的直露的表达,以及由写作技巧上的忽视所导致的粗糙与芜杂等。另外,与同期的其他诗歌流向相比,女性诗歌在形式上也似不够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