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考察和梳理了长篇《米》的深层内涵之后,我仍觉得尚有某种遗漏和欠缺。在主人公五龙的存在心态和人格背后,还活动着作家自己的身影,作家心态显然在小说的故事深层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当然,这种心态是相当隐蔽的,我只能作出主观的猜测。熟悉苏童的读者都知道,苏童小说创作一直交织着历史和现实两种题材层面,但近两年来,他和叶兆言、周梅森等许多著名作家一样都表现出了对“历史”的过度热情,对“现实”采取了一种冷漠甚至回避的态度,小说时空全部在“历史”中展开。我们当然不会相信作家们缺少把握和反映现实生活的能力,但这种创作转移作为一种普遍的文学思潮和文学现象则是不能不引人深思的。在我看来,苏童等作家对现实的回避,正表明了他们美学思想的嬗变。他们显然是试图通过历史话语的营造,而获得一种创作心态的自由。而历史的情境则往往是现实的补充和象征,作家们试图通过审美距离的延伸而加深现实反应的浓度。他们的“历史小说”不同于一般的“历史题材”的小说,他们不需要借助于真实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完全在虚构和想象中营构小说世界。小说中的“历史”其实只是借用了一种历史氛围、历史情调、历史话语方式。当然,毋庸置疑,这种创作转移现象除了美学因素之外还有更为现实的社会历史原因。这使作家的创作就呈现了矛盾性,作家既有现实情结,而又要用“历史”来伪饰,这导致了文学表面功能的偏离,以及能指与所指的模糊化。
三、故事操作:长篇小说的叙述话语系统
《米》的成就也表现在它的小说物态层面上,独特的风格和话语方式,使这个长篇小说获得了相当独特的品格,这既是相对于苏童的小说创作,又是相对于长篇创作的整体态势而言的。苏童以往的创作大都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强烈的主观抒情性和随意机警的叙述风格是他小说的重要特色。从《妻妾成群》等小说开始,苏童开始采用第三人称叙事,而出色的冷静与凄艳的色调使他获得了极大成功。《米》显然承袭了这一路的叙述方式。作者以全知叙事,但视角更多归附于五龙,小说正是以五龙的角度来构思和演进故事的。而第三人称“他”作为故事的全知全能的叙述人,这个隐含在故事的自我起源、自我发展的情节中的“他”最大可能地构造了现实的客观历史性,“他”始终饱含着一种纯历史的过程。因此,《米》的叙述态度相当平静从容,一反从前小说中躁动、热切的情绪,小说据此而呈现出一种原生态、客观化的趋势。同时,我们也看到,作者叙述人称的选择,也正是为了适应长篇小说操作的体裁需要。一般来说,长篇小说头绪复杂线索众多,反映的生活面比较广阔。如果用第一人称限制叙事,往往会影响小说反映的容量,造成的小说空白就会增多。而第三人称叙事,由于叙述人跳出故事之外,可以自由随意地从不同的角度切入故事,因而故事的操作就潇洒自如了。当然,《米》的第三人称并不是单一和凝固的,第三人称其实是由众多分散的第一人称叙事综合而成的整体格调上的第三人称,并不能抹杀局部的第一人称叙述。这使得整部小说在整一中见变化,平衡中现张力和弹性,因而又有了一种活泼灵动之美。
与叙述人称相联系,《米》的话语方式也与以往的家族小说判然有别。苏童在他过去的小说中喜欢使用带有“回忆”性质的、“古老的传说”这一讲述方式,从叙述者的当前回溯过去的故事,时空上有个明显的倒流和交叉。而《米》则把叙述者摆在和故事时空相同的起跑线上,从顺序的时空叙述一个特定历史阶段的故事,“历史形态”得到本色的再现,没有那种反观抽象的“回忆”色彩,仿佛从生活和历史的河床上截取了一股完整的支流,原色原味,却醇味无穷。不过,在小说中,叙述者对故事的超越,以及先知色彩,也可以从他的叙述语式上透露出来。这范例要算“直到后来,他屡遇码头会兄弟,这些人杀人越货,无所不干,五龙想到他初入此地就闯进码头会的虎穴,心里总是不寒而栗”这个“马尔克斯句式”,这种语式,对故事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从艺术上说,《米》的结构艺术也极为出色。小说以“米”和“五龙”作为两个基本的结构酵素。小说以五龙为故事的媒介,通过他的命运遭际串联起三条情节线,包容了城市和乡村两种生存方式、两种生活形态,牵连三代人的命运。这种辐射式的结构,把故事组织得精致、完整。五龙从乡村逃难到城市是一条情节主线,而他在进城时被阿保毒打,就与阿保、六爷为代表的都市黑势力挂上了钩。当他进入米店后,又与冯老板和织云、绮云的粮店生活联系起来。一旦他被雇为伙计,参与米店生活,三条线索就拧成了一股,把故事推向了结局。不过,这三条线索中,五龙这条主线一直占据中心地位并改变和支配着其他两条线索,而且最终完全吞并和整合了这两者。此外,这篇小说在结构上还特别讲究照应与铺垫,结构相当圆满和典雅,古典色彩很浓。小说以五龙乘火车进入都市开幕,又以五龙乘火车离开都市闭幕,故事情节正好构成了一个封闭“圆”。这一方面显示了作者独到的艺术匠心,另一方面,也与小说的内涵有高度的一致,暗示了主人公一无所有的最终结局。
当然,在津津乐道于苏童小说出色的词语感觉能力和娴熟、高超的结构技巧的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指出这个长篇小说的先天不足。就个人感受而言,《米》更像一部加长了的中篇小说,精美圆熟有余而规模气势不足。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许正是苏童的杰出和高明之处,是他对长篇创作普遍存在的粗糙化倾向的反拨。也许作者正尝试着以另一种方式为长篇小说的构筑贡献出新的艺术经验,为长篇小说艺术的完美提供一种崭新的范式。果然如此,那我们是应该庆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