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在人性的刻画上又是通过对人性的分离来完成的。小说中的人性在“食”和“性”两个层面上展开,而这两个方面正是人性构成的最基本的因素。在“食”的层面上,五龙不能得到基本的满足,因而带着一把生米流浪都市。而正是饥饿的感觉,使他遭到了都市的凌辱,精神人格遭到伤害。“食”的本能是与对故乡“米”的记忆与寻找融为一体的,正是对“米”的执着使他在都市的漂泊中有了精神的着落。他紧紧抓住“米”不放,从而在都市的拒绝中,找到了突围的缺口,巧妙而执着地闯入了米店,也闯入了都市。他获得了“食”本能的满足,这种本能甚至在他从前米仓一样的故乡也不能完全得到满足。这使他对都市有了第一个层次的认同感,也正基于此,我们可以理解五龙吃了三碗米饭后无法形容的舒坦和满足。可以说在“食”本能的表现上,五龙既有所失,也有所得,他失去的是精神人格,得到的也是精神人格,得与失在他的生存延续中巧妙地统一起来了。五龙由“食”的本性的压抑而追求“食”本能的满足,这本是极正常的人性,问题是五龙在“食”的实现过程中恶的品性得到培养,这最终会损害他人性的正常发展。
但五龙不能满足于寄人篱下获得“食”,他还有着日益滋长的其他欲望。青春身体的骚动,使他由对“米”的寻找,转向对女人的迷恋。既然,五龙十八岁就与堂嫂有过草堆里通奸的故事,那么,他那远胜于“食”的“性”要求也原本是可以理解的。他的第一个“性”目标就是织云。在织云丰腴肉体的诱惑下,他的性欲像海潮一样汹涌。但出于一种生存策略,他对织云的“性”欲望最初是在潜意识中实践着的。在除去阿保,离间了六爷之后,他才把对织云的性欲现实化。而五龙托人给六爷的告密信,则最集中地体现了他的阴险和歹毒。这封信,真可谓一箭双雕,既导致了阿保的毁灭,又带来了织云被遗弃的命运。他巧妙地把两个情敌都从织云身边赶走,自己独自品尝着“通奸这一杯酒”。如果说五龙在“食”本能的满足上还有自己劳动的出卖,因而有其合理性的话,那么,他在“性”本能的实现上,则使罪恶大放光芒,他是用“以恶抗恶”的方法用自己人性的堕落来满足性欲的。不仅如此,他在性的发泄中,又开始尝试利用“性”实施他报复和占领都市的罪恶计划。他首先迫使冯老板把织云正式嫁给了他,这既使他性的发泄得到城市的正式认可,又在“人”的意义上给他在都市的存在签发了“女婿”身份证。都市以无可奈何的姿态认可接纳了他。此时,他又盯上了绮云,强奸绮云之后,他才最终在都市里获得了性实现。高傲而冷漠的绮云可以被占有,那么都市中还有哪一个女人能逃出五龙的手心?他干脆在都市的妓女中畅游。事实上,就人类的本性来说,“性”与“爱”是不可分的,原始本能的发泄,理应伴有爱的温馨。但五龙的“性”却根本上弃绝“爱”,他反而要用“恨”去对待女人。他与织云是通奸,他与绮云的婚姻是强奸,对都市的妓女们更只有丑恶的淫乱……五龙的“性”很显然是拒绝“爱情”的畸形的“性”。对他来说,“性”的成功也正是他的失败。当他以“性”的方式对都市的女人实行占领时,他自己也在这占领过程中毁掉了。他的生命力在女人身上得到了迸发和实现,也导致了最终的萎缩。梅毒是女人给他的,也是他自己的罪恶结晶,他的前途悲观无比。
五龙的悲剧也许正在这里,他的“食”与“性”的本能满足的同时,却又导致了生命的完结。他是个漂泊的孤魂,最终仍将被风吹回枫杨树乡村。小说也正是在这里,对人类生存进行哲学追问。“食”和“性”的原生态展示所透露出的却是对人生存困境和生存悖论的揭示。五龙生存挣扎和生命终结背后,正隐含着对人生意义的某种否定,这种特定的存在主义哲学情绪,被苏童用特定的历史灾难、自然灾难和个体罪恶装饰起来,用冷静从容的笔调传达出来,看不出悲观,倒有一种对历史彻悟的旷达,这也许正是苏童高明的地方。
其二,五龙的生存心态与人格构成。长篇小说《米》的故事表层固然活跃着五龙的流浪人生,但作者显然并不着意于以他人生遭际的变幻吸引读者,故事深层除了流淌着上文分析过的人性之流外,人物的心态刻画和人格解剖也占有相当突出的地位,也正借助于此,小说对人物的描写才达到了相当的深度。小说也据此透露出文化的意味。
首先,我们看看五龙的生存心态。五龙的人生挣扎之途中,生存心态的巨大矛盾一直萦绕着他。他既热心于流浪,又盼望着安定,既企慕都市,又贪恋着乡村。漂泊心态、幻想心态和回归心态是他矛盾心态的三个构成要素。其实早在枫杨树乡村,作为一个“无父”的孤儿,他的漂泊心态就已存在。只不过,一场大水灾才把他送上漂泊的旅程。“他仍然在火车上,缓缓地运行”的意象成为他这种心态的最直接的表征。他的精神一直是流动着的,在乡村和都市间飘荡。他在乡村和都市都不能维持心绪的宁静和平衡,也许只有那行驶的列车才是他唯一的精神方式,他的流浪并不是指向一个目标,而是在流浪漂泊的过程上得到精神的洗礼与满足,从这个意义上,漂泊正是他的一种精神需要。因此,即使他在进入米店,与织云结婚,得到都市认同的时候,他仍觉得新房也是“一节火车,它在原野上缓缓行驶,他仍然在颠簸流浪的途中”,甚至在他把绮云这个城市“最后的女人”强奸在米堆上,从而实现了对都市的占领的时候,他也觉得“身下的米以及整个米店都在有节律地晃动,梦幻的火车汽笛在遥远的地方拉响,他仍然在火车上,他仍然在火车上缓缓地运行。”他不知自己流浪的前途,也不知神奇的列车要把他带向何方。而且对五龙来说列车的颠簸、震动所带来的晕眩是他对生活最真切的感受,这种感受伴随着一种人生深刻的孤独,使他的漂泊心态又有了精神自尊的深长意味。五龙最终在运动的火车上走完了生命的征程。他不属于都市,也不属于即将奔赴的故乡,他只是一个孤独的精神浪子,漂泊流浪是他生命的唯一形式和精神的唯一归宿,但我们又要看到五龙的流浪心态是建立在他对生活幻想的基础上,幻想心态正是他流浪心态的动力和催化。他逃离枫杨树乡村固然有灾难的压迫,但更多的还是他对都市和金钱与女人的幻想的驱使。他对城市的占领也正是他梦想的实现过程。五龙打碎他的牙齿而不顾痛苦换上满嘴的金牙,也正是一种幻想的力量。他所能得到的也仅仅是一种幻想的满足。而五龙之能够历尽磨难在罪恶的都市生根成长,也全依仗他对生活的幻想。同时,他的毁灭也同样来源于他的幻想。他喜欢宿娼,并把米灌进女人的子宫,这种性癖好正体现了他征服都市女人,改造都市女人,用故乡的“米”改造都市人种的幻想。他的幻想太多,在幻想的现实化过程中,他的生命也萎缩了。女人给了他梅毒,但他明白,“他并非为女人所贻害”,不仅如此,他的幻想心态,也直接推动和滋生了他的回归心态。他的出发就寓含着回归,他是带着拯救苦难的枫杨树的幻想流浪都市的。尽管他在都市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在都市每一个生活的转折关头,他都是以对枫杨树的回忆来安抚自己。瓦匠街家庭的丑恶,使他想起了枫杨树的乡情,而城市的雪在五龙看来也不过是枫杨树的霜,都市女人的淫荡也远比枫杨树乡村女人的苟合庸俗,纵然都市里的灾难在五龙心中也远没有遥远乡村的洪水真实。特别是在他生命的暮年,他心灵的虚弱和孤独中,唯一有着活力的思想便是回乡。他据此对一个逃难的枫杨树青年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并用枫杨树的风俗来约束儿媳妇的生产,致使乃芳葬身在日本兵的屠刀下。越到他生命的尽头,他的回归心态就越强烈,终于在他设计的诸多“衣锦荣归”的梦想中,登上了回归乡村的列车。由此我们看到,五龙以他的幻想,驱动着他的流浪,而流浪的回归又正是他幻想的一部分。他的流浪心态和回归心态,既是他幻想心态的内涵,又是实现和完成他幻想心态的步骤,三者的交叉演进中又透露出人格的因素。
其次,我们来看五龙的人格构成,“衣锦还乡”的梦想可以说最能代表五龙的精神人格,这是一种相当典型的乡村人格和农民人格。这种人格占据着他意识和潜意识的中心,与他流浪都市获得的都市人格,自始至终发生着冲突,并最终彻底排挤了都市人格,而维持了五龙这个精神个体原始人格的纯洁性。乡村向城市的逃亡,实在是近代文明史上的一种普遍现象,“没有谁赞美城市但他们最终都向这里迁徙而来”。而事实上,这迁徙的过程,也正是人格被改造被异化的过程。五龙也是如此。他来城市带着的一把米其实正是他潜意识中对自己乡村人格的偏执维护,米实际上是他以后生命旅程中的精神支柱和人格象征,是他逃避和回归的避难所,是他心中的故乡的唯一安慰。进入都市之后,他盯上米,并走进米店,其实正是冥冥之中他人格的指引,他在都市的生活也确实没有割断过与“米”的联系。他接近城市其实只是为了改造城市,企图以自己的乡村生活方式同化都市生活方式,以自己的乡村人格影响都市人的精神人格,他的不良性癖好也正是这种潜意识的证明,他置放在妇人子宫里的大米,其实正是他幻想中的乡村人格。然而,尽管他“心灵始终仇视着城市以及城市生活,但他的肉体却在向它们靠拢、接近,千百种诱惑难以抵挡”。在占领城市的过程中,他的行为方式首先被都市同化了,“以毒攻毒”其实正是以城市的罪恶方式对付城市的罪恶。而行为方式必然也有着人格的投影,都市人格对他精神世界的侵略,显然不可避免。而五龙以牙齿与都市黄金的这场交换代价是相当巨大的,这是他的乡村人格向都市的主动投降。尽管这次退却很快在心灵深处得到纠正,但是乡村人格仍然只能活跃在他的人格深层,而表面上五龙则越来越变成了都市的俘虏(物质层面)。对都市的现实占领,并不能驱散他精神改造的孤独感和失败感。他只能以自己的诅咒来维持自己乡村人格的平衡与自足。他之没有在心灵上被都市同化,也同时显现了乡村文化因子在他血液中积淀的深厚。“这就是城市,这就是狗娘养的下流的罪恶的城市,它是一个巨大的圈套,诱惑你自投罗网。为了一把米,为了一文钱,为了一次欢情,人们从铁道和江边码头涌向这里,那些可怜的人努力寻找人间天堂,他们不知道天堂是不存在的。”这是五龙对城市的彻悟,是他反身自省之后的一种绝望的叫喊和诅咒!一旦清醒,五龙对都市人格的清扫就相当轻松,他买了三千亩地,买了两车大米,他设计的“衣锦还乡”的场面,给了他乡村人格巨大的满足。他不属于都市,他应该抛弃它,他一无所有了,但他毫无损失,一身的伤口并没有毁去他的精神人格。他带来了一把米,而运回去的是两车皮米,他的乡村人格不仅没有被磨损,反而经过磨难而被放大了。然而,不幸的是五龙人格独立性的维持是以他个体生命的终结为代价的,这在更深的意义上把他灵魂深处两种人格的拼杀变得毫无意义,五龙纵然“乡音未改”,但终究不能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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