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北村这个名字我有一种彻底的陌生。这种陌生赋予我自己和正在阅读的小说《施洗的河》一种共同的孤零零的意味。当我拼命地试图以对自己阅读历史的回溯来消解这种陌生时,我不得不为自己的无可奈何而尴尬:我的记忆中排列不出哪怕一部属于北村这个名字的作品,我的头脑中也想象不出一句曾经有过的关于北村的言语。这就是说,在北村这个港口我无法靠岸。然而我相信,诞生于1993年第3期《花城》上的《施洗的河》不可能没有兄弟姐妹而孤零零地降临我们这个危机四伏的文学时代,我一定轻易地遗忘了北村在此之前所作的许多文学伏笔和铺垫。因此,《施洗的河》的孤独姿态纯粹是我人为遗忘的后果。我为自己制造了孤独面对的阅读境况,并从而使本章的撰写丧失了应有的对比和参照体系。但我仍无法保持沉默,无法绕开作家关注人生的宗教眼光,也无法忘怀小说梦魇般的生存景观。“罪与罚”不仅是我对小说故事的概括和主题的想象,同时也是对自己阅读心态的阐释。唯有通过语言的穿越,我才能走出生命的荒芜重铸《施洗的河》的意义世界。
一
《施洗的河》有比较完整的故事和清晰的人物关系,小说在霍童和樟坂两个城镇的背景上展开,而情节冲突则主要围绕樟坂的两大黑势力龙帮和蛇帮的争斗残杀而变幻。作家选择一种特殊的观照视角展示了生命和人性的形态,表现了特定生存境域中生命的凋残和人性的丑恶。可以说,罪恶正是小说的一个基本主题,它作为一种媒介沟通了小说中众多的生命存在,赋予了各种故事形态特别的阐释意义。《旧约全书》认为:“人有两种能力——为善和作恶——而且必须在善和恶、祈祷和詈骂、生和死之间作出选择,即使上帝也不干涉他的选择。”而在《施洗的河》中“作恶”则成了主人公们共同的选择,不管他们有什么样的文化背景和性格特征,罪恶都是支撑他们人生行为的重要支柱。在小说的“罪恶”大厦中,刘成业、刘浪、马大、董云无疑是举足轻重的四大恶人,他们在不同的时空中共时态地编织了一张覆盖整部小说的罪恶故事。事实上,他们也构成了我们进入《施洗的河》必须首先跨越的门槛,和他们的遭遇将是本章无法回避的宿命。
刘成业是小说凸现出来的第一大恶人,在霍童他是一个草莽英雄的形象。他的粗暴和残忍突出地表现在对儿子刘浪的折磨上。在他眼中,刘浪作为他和陈氏在菜地里的杰作只不过是“一把芥末、一只虫和一块土坷垃”,他可以在刘浪受伤的头颅上再猛砸一拳,也可以用最恶毒的流氓语言诅咒刘浪。在小说中刘成业一直作为刘浪人生和心灵的背景存在着,他像一个罪恶的幽灵紧紧纠缠着刘浪的灵魂。可以说,刘成业正是刘浪的一个预言,他的存在正是刘浪生命的一种前景,他以自己特有的残暴塑造了刘浪的性格和罪恶,同时又以自己的生存理念第一次为刘浪施洗:“小子,做人要做头,做事要占人先,啥时你玩人像玩鸡巴一样了,你就算是人了,因为他们都是鸡巴,你才是人。”显然,刘浪的罪恶之路正是刘成业的又一“杰作”,而他荒谬的生存逻辑则几乎是响彻整部小说的罪恶进行曲。
无疑,刘浪是《施洗的河》的真正主角,小说也正是以他的出生、堕落、获救为中心情节编织故事的。在他身上,人性恶的本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演,在某种程度上他似乎已经变成了罪恶的根源和证明。他本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却宿命般地走上了父亲的道路。重回樟坂,他一下子就成了“一次抢劫或火并的牺牲品”,从此他也就从一只羔羊变成了凶猛的狼。杀人越货,虐待女人,以自己狐狸般的狡猾和算计在樟坂黑社会中站稳了脚跟。他以自己的满手血污和马大相互残杀并疯狂地实施自己对樟坂的征服。他害死了徐丽丝、杀死了如玉,也杀了自己的儿子和弟弟。他似乎天生充满了对生命的仇恨,就像一个瘟神,凡被他染指过的一切顷刻间就会死气沉沉。他容不下一对鹦鹉,也看不惯狼犬的兴高采烈,甚至满园的鲜花也会刺激他罪恶的冲动。花园侍花的情节和遍地枯萎的意象正是关于他毁灭生命的罪恶的象征。正如穴居时他对自己的分析一样,他充满黑暗,“那些有生命的东西一跟他接触就要死去”,“他跟一切上好的事物无关,跟阳光无关,属于洞穴的性质:黑暗、阴郁、潮湿、寂静和死亡”。
马大则是和刘浪遥相响应的另一恶棍。他登峰造极的罪恶从他独自和刘成业、刘浪两代人争斗的血腥事实中即可得到证明。刘成业的提前隐退和他最终与刘浪战成平手的结局都显示了他“一枝独秀”的作恶能力。和刘浪不同,马大对于作恶有直言不讳的坦率,他扬言:“我是杜村的乡巴佬,我不识字,我只对女人感兴趣,对于我来说,樟坂就是一个女人,十足的贱货。”他开烟馆和妓院,并疯狂地以残杀一个个生命而积聚财富。如果说刘浪还在某种程度上以一个书生的形象出现在樟坂的公众场合的话,那么马大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土匪,高兴时他会高唱山歌,失意时他会抽打自己的老婆,仇恨时他更飓风似的杀人放火。他以自己特殊的方式奏响了《施洗的河》中又一曲罪恶音调,从而与刘浪一道在樟坂这棵罪恶的大树下相依为命。
还有董云,这是一个幕后人物。作为刘成业和刘浪父子的管家,他的罪恶呈现为一种特有的老谋深算。他精通阴阳、法术,“整天只做三件事:吸烟、睡觉和查读《推背图》”。然而,正是这位足不出户的阴阳先生,他像一条毒蛇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咬人一口,以自己特有的阴险狡诈一手导演了樟坂的罪恶。应该说,他才是真正的四个恶人之首。他能最终战胜马大和刘浪使龙、蛇两派悉归其所有正是他卓尔不群的作恶能力的证明。
上述四大恶人正是《施洗的河》编织故事的经纬和纲目,小说借他们展示了罪恶的可能形态以及罪恶笼罩下的人生图景,并以极端的艺术方式折射了非理性的时代弱肉强食、豺狼当道的荒谬现实。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被赋予了一种寓言功能,罪恶正是作家对于存在的一种寓言假定,它作为一面镜子一方面照出了人性中罪恶的本能,另一方面也透示出隐藏在罪恶背后的历史、社会和文化根源。
二
如果说在《施洗的河》中罪恶是故事的基本主题的话,那么恐惧和焦虑则是弥漫于小说的共同精神情绪。恶人们把罪恶推到极限,而他们心灵的承受能力也达到了极限。他们为即将来临的惩罚而恐惧,但对他们肉体和精神上的惩罚却总是不期而至。堕落是他们作恶之后的必然人生宿命。
首先,从肉体上看。恶人们登峰造极地残暴毁灭生命的同时,他们身体的健康也被他们自己处心积虑的作恶和荒淫无度的生活剥夺了。刘成业隐居霍童后不仅性格蜕变得像个女人,生病之后“人也慢慢地消瘦和走形,像一只弓一样绷在床上”。这个昔日不可一世的恶霸最终变得跟一根木头一样,用一种麻木到极点的目光看人,连瞳孔都是僵死的。刘浪不仅最后失去了对于女人的性能力,而且几乎失去了言语和行动能力,他怕光、幻听、幻视,甚至跨过门槛也要摔倒,除了卧床和穴居他几乎不能做任何事,玉食珍馐,女人的胎盘和各种药膳都无法挽救他日益衰败的身体。这个威风凛凛的“英雄”终于变得“干瘪、坚硬、起皱,像一个核桃,眼神空洞,莫衷一是”。马大在敛财和作恶的同时也日益昏聩,成为一个梦游症患者,他甚至无法记住自己的珠宝藏在哪里,而像一只“老鼠”一样在黑暗地窖里生活。他不仅不能再引吭高歌,就是言语的能力也几乎丧失了。对于世界对话能力的失落正是这个土匪走向末路的标志。而董云虽由于少年时代就意外丧失了性功能而长期不近女色,但殚精竭虑的罪恶计谋同样掏空了他的身心,他肉体腐烂的恶臭透过他紧裹的皮袄依然是浊气逼人。
其次,从精神上看。对于小说中的恶人们来说,肉体的惩罚毕竟还是次要的,解救的希望也还存在。但精神和灵魂上的恐惧与折磨则无疑是致命和绝望的了。伴随他们的每一次罪恶,都是无法排遣的灵魂空虚,这种空虚不仅消解了主人公人生的意义,就是罪恶本身的征服和掠夺意义也被瓦解了。他们把罪恶播向世界和他人,而自己也不得不在灵魂的地狱里挣扎,以精神的变态和疯狂去承受遥遥无期的惩罚和报应。
具体说来,主人公们的生存恐惧表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其一,生命的孤独感。在《施洗的河》中主人公们对世界和他人充满了仇恨,这种仇恨使他们自绝于他人和世界,泯灭了一切亲情关系,无法与他人对话和沟通,从而置身于一种彻底的孤独境界。刘成业作恶多端的结果是真正的众叛亲离,他只能以疯言疯语和怪诞行径聊以抒发自己的孤独。刘浪从小就离群索居,来到樟坂后更是主动割断了与家庭的亲情关系,他杀死了自己的弟弟,舍弃了与母亲的温情,独自一人品尝失意时的孤独。马大也不仅仅是在老婆被刘浪抢走之后才感到孤独,他拥有的不是财富而是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的黑色性情和无边无际的孤独。至于董云这个几乎从不见阳光而只在黑暗的法术中生活的人,其阴暗的心情和难言的寂寞更是注定了他只能以孤独的阴谋去暗算这个世界,孤独对他是一种折磨,但也是他主动的选择。
其二,生存的无意义感。小说主人公们一生都陷在罪恶的泥塘里左冲右突,他们在很多时候把作恶当成了人生的目的和意义,可一旦他们生命的虚荣被击落,其生存意义的匮乏就昭然若揭了。刘成业“英雄”一世只不过是得到了一口自己并不能躺进去的棺材;董云机关算尽但仍不能在功成名就之时苟全自己的性命。至于刘浪和马大几十年血雨腥风的恶斗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这种人生的反讽使他们的存在归于荒诞。人可以忍受饥饿感,但人绝对无法忍受生存的无意义感,当他们一度无比辉煌的人生呈现出无意义的本质时,生存恐惧就会潮水般地淹没他们。
其三,命运和死亡焦虑。当主人公作出作恶的人生选择时,他们事实上已经把自己置于一种险恶的生存境域之中,长期紧张压抑的罪恶生活不仅摧毁了他们的身体,更重要的是摧毁了他们的神经。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变成了神经症患者和处于异化状态的非人。他们无法逃避命运的惩罚,只能无能为力地陷身焦虑和恐惧之中。一方面,命运向主人公张开了它的黑手,正如小说中所言:“命运是很奇怪的一种东西,总是与人的意愿拧着干,如果你让命运领着走,就会走上一条与你的愿望全然背弃的路,并使你信以为真,而且离原来的路越来越远,到了终了的一天,你已经无法分辨哪一条路是真的了,你只知道自己走完了一条路,在这种无法肯定的旷野中,死亡带着绝望以巨大的恐怖把一个人吸干。”另一方面,在主人公们的生存焦虑中死神又露出了它狰狞的面孔。刘成业整个晚年都没能逃出“他就要来”的阴影,“他”既是他曾经残害过的生命,又是死神的象征。刘浪也几乎永远被死亡之气笼罩着,时常为索命的噩梦所纠缠,只得提前躲入墓穴消解死亡给他的威胁。而马大、董云、唐松等人也无不是在死神的跫跫足音中走向生命的末路。他们畏惧死亡,而死亡总是横亘在他们生命的前途上,他们永远也无法跨越这道门槛。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