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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黑格尔逻辑与传统逻辑

黑格尔在“概念论”开头指出,在《逻辑学》中,有论与本质论是前无古人的创新,而概念论则包括对于传统逻辑的改造。他认为,前一方面的工作固然困难,有如在荒漠上修建新城。但是后一方面的工作似乎更为困难,这就如同对一座建筑牢固而一直保有住所和居室的古城加以更新一样。在这里,黑格尔实质上提出了他的逻辑同传统逻辑的关系问题。所谓对传统逻辑的改造,即德国古典哲学式的改造,从康德就开始了。黑格尔不过是这一改造的完成者而已。所以,关于这个问题,下面我们还得从康德谈起。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曾经指出,亚里士多德逻辑两千年来一直止步不前。应该说,这种估计在当时基本上是正确的。因为直到康德那个时代,不仅在大学的课程中,而且实际上作为人们的思维方式,仍然是亚里士多德所创立的传统逻辑占着统治地位。但是,仔细推敲起来,康德的估计还不能说是准确的。事实说明,自莱布尼茨开始,亚里士多德逻辑在形式化(数学化)方面,已经有了新的突破。现在也称为逻辑斯蒂的数理逻辑,原则上已由莱布尼茨创立了。注129因此,到康德那个时代,再说亚里士多德逻辑一直止步不前,就不够确切了。


但是,康德对于亚里士多德逻辑一直止步不前的估计,却成了他从另一方面突破亚里士多德逻辑的一种动因。在康德看来,要突破亚里士多德逻辑,就要突破这种逻辑抛开思维内容不管的局限性。因而,康德不是朝着使亚里士多德逻辑进一步形式化的方向发展,而是朝着使思维形式与其内容结合的另一个新方向发展。康德的这个方向,实质上就是使以往哲学形态的“形而上学”逻辑化,以便使逻辑具有更高的价值。如同黑格尔所指出的,“批判哲学诚然已经使形而上学成为逻辑”注130。康德在逻辑上所做的这个突破,还是黑格尔逻辑创造的思想源头。


康德把形而上学变成逻辑,也就是试图建立一种把本体论与认识论统一于其中的逻辑。大家知道,在康德那里,这种统一只是作为问题被比较明确地提出来了。但是,这个问题在康德那里还远没有得到解决。其原因,主要在于康德坚持二元论和不可知论的立场,如黑格尔所指出的:“它和后来的唯心论一样,由于害怕客体,便给予逻辑规定以一种本质上是主观的意义;这样一来,逻辑规定就仍然还被它们所逃避的客体纠缠住了,而一个自在之物,一个无穷的冲突,对于它们,却仍然是一个留下来的彼岸。”注131


可是,康德之所以不能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还不知道认识过程中主观与客观的辩证统一关系,从而不知道思维形式及其内容的辩证统一关系。在他那里,由于把本体与现象机械割裂,以及把思维形式及其内容最终也机械地加以割裂,以致他在这方面所说的“结合”与“统一”,实质上不过是把割裂的思维形式及其内容外在相加而已。当然,康德并非完全不懂辩证法,例如在他的范畴表中,他曾洞察到范畴之间的某些辩证联系。然而,由于他始终未能突破把范畴看成在内容之外的纯形式这种片面性,所以,他还不知道内容决定形式,因而还不能以本体、内容的普遍联系去考察范畴的普遍联系。总而言之,康德虽然为逻辑发展开辟了新的方向,并且明确提出了建立思维形式与其内容结合的逻辑任务,但是,他并没有完成这项任务。在德国古典哲学家中间,经过费希特、谢林,直到黑格尔,这项任务才在客观唯心主义的歪曲形式下得以完成。这就是黑格尔所建立的辩证法贯穿其中的本体论、认识论统一的逻辑。


但是,在坚持逻辑斯蒂的现代逻辑学家那里,黑格尔逻辑不仅被认为是难懂的,甚至被认为是不可理解的。亨利希·肖尔兹是谙熟逻辑史的德国逻辑学家。他在评价黑格尔的《逻辑学》时这样写道:“一个亚里士多德学派的人怎么能同意一种以取消矛盾律和排中律两个基本法则开始的《逻辑学》呢?仅就这一个原因,我们必须承认,黑格尔的逻辑是一种新的逻辑类型。”注132肖尔兹还特别强调,如果说黑格尔的《逻辑学》这部著作是个谜,那么,其中同亚里士多德逻辑相关的第二卷注133则是谜中之谜。应该承认,黑格尔的逻辑是难懂的。但是,它绝不是不可理解的谜。我们知道,对于囿于黑格尔体系不能自拔的黑格尔信徒来说,尽管他们自认为最理解黑格尔的逻辑,能够熟诵黑格尔的著作。但是事实上,他们并不真正理解黑格尔,说黑格尔的逻辑对于他们是个谜也不过分。这一点,黑格尔在世时,他自己已经指出来了。黑格尔曾经认为,在他的门徒中,甘斯(Gans,Eduard,1798—1839)和罗森克兰茨(Rosenkranz,Johann Karl Friedrich,1805—1879)是理解他的体系的,但后来也否定了。黑格尔认为,在他当时的门徒中,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理解他的体系的含义的。现在看来,黑格尔当时指出的这种情况,恐怕仍然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至于一些逻辑斯蒂学者,虽然他们对于数理逻辑的发展有这样那样的贡献,但由于他们只在形式化方面下工夫,而不屑一顾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另一方面,他们之不能理解黑格尔的逻辑,也是不奇怪的。可见,真正理解和发挥黑格尔逻辑的合理真谛的(这无疑是黑格尔所珍视并希望为人们所理解的),并不是任何黑格尔派的人,当然也不可能是逻辑斯蒂学者,而是马克思主义者。


像肖尔兹那样笼统地认为,黑格尔取消了矛盾律和排中律。这不仅是极不恰当的,而且其中包含着误解。问题在于,黑格尔在什么意义上否认诸如矛盾律和排中律等形式逻辑的法则。我们知道,就其特定的使用范围而言,即就知性的使用范围而言,黑格尔并不否认这些法则。事实上,与同一律相联系的矛盾律和排中律,都被黑格尔规定为知性思维方式的法则。黑格尔对于知性思维方式及其法则,绝不像某些逻辑斯蒂学者所描述的那样——持一概否定的态度。不错,黑格尔是有否定的,但他所否定的只在于指出知性思维方式及其法则“不能把握本身是无限的真理”。就是说,知性思维方式及其法则不可能具体地把握无限的整体。除此之外,黑格尔对于知性思维方式及其法则不但不否认,而且总是给以肯定评价的。他认为知性思维方式不仅高于感性直观,而且由于它“把具体物分离为抽象的规定性,掌握了区别的深度”,从而具有“无穷的力量”注134。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黑格尔在谈到亚里士多德逻辑的不足之处时,总是不忘高度评价这种逻辑对于人类思维发展所作的杰出贡献。他称赞亚里士多德创立逻辑是“一件了不起的功绩”,“它使我们对这种精神强力不得不充满着赞叹”注135。


为了更具体地澄清上述对于黑格尔的逻辑的误解,从而真正弄清楚黑格尔逻辑与传统逻辑的关系,有必要具体分析一下黑格尔围绕知性思维方式及其法则的批判,即他对于传统逻辑这种思维方式的批判。首先应当指出,黑格尔所作的,并不是针对这种思维方式及其法则本身的否定,而是对于“滥用”这种思维方式及其法则所作的否定。在这种特定的意义上,黑格尔不仅揭露了以往旧形而上学(即17、18世纪的西欧哲学)囿于知性,企图用知性思维方式及其法则解决一切认识问题的错误,而且揭露了康德对旧形而上学在这方面所作的批判的不彻底性。


在黑格尔看来,旧形而上学囿于知性而滥用知性就在于,“没有考察知性概念的真正内容和价值”,而“单纯用抽象知性的观点去把握理性的对象”注136。这就是说,旧形而上学不知道知性与理性的区别,更不知道黑格尔作为辩证思维最高形式的理性价值,从而不可能正确估价知性思维方式及其法则的特定价值,以致陷入用其解决一切认识问题的“滥用”。


同样,在黑格尔之前,康德已经开始了黑格尔所作的批判。康德的突出贡献,是明确地把知性与感性、理性作了区别,并洞察到理性是辩证的(即充满矛盾的),指出了知性、理性在认识中的能动性等等,从而给旧形而上学以沉重的打击。但是,康德的批判还是停留在比较消极的结果上。他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关于理性心理学的“谬误推理”、“二律背反”、“上帝的本体论证明”等部分,对于旧形而上学滥用知性的方面作了不少出色的批判,揭露了旧形而上学由此而陷入的荒谬。不过,康德并没有由此而前进到辩证思维的理性,以便去把握关于自由、无限、全体等哲学根本问题。相反,他武断地把这些问题排除在认识的领域之外,变成永远达不到的理想的对象,甚至变成信仰的对象。结果,在康德那里,理性就被贬低为只是把知性所把握的“现象”的知识加以系统化,并不断把这种系统化延续下去而已。从康德经费希特到谢林,对旧形而上学滥用知性所作的批判逐渐深入。但是,他们都还没有把知性与理性的关系研究清楚,或者说,从康德开始把知性与理性所作的区别还没有具体化。从而,他们既未真正弄清楚知性的特定内容和价值,也未真正前进到辩证思维的最高形式——理性,以确定理性的特定地位和价值。黑格尔的杰出贡献,恰恰是比较深刻地解决了这两个问题。


黑格尔所作批判的突出特点表现为,他不限于只是一般地指出旧形而上学滥用知性及其法则所导致的荒谬,而是明确具体地揭示了知性固有的特定内容和价值,从而把康德所作的知性与理性的区别具体化了,或者说弄清楚了二者的关系。黑格尔揭示出知性有以下特点。其一,它是思维的第一步,“思维无疑地首先是知性的思维”注137。其三,知性思维所取得的规定性,已经是一种普遍性或共相,只不过还不是理性思维所达到的具体共相。根据上面的分析,仅就黑格尔把知性思维及其法则(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等)作为整个思维过程的第一步而言,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绝不是一概简单地否定传统逻辑,而毋宁说,他是站在更高的辩证思维的立场上扬弃了传统逻辑,把它作为一个环节包含在自己的逻辑里。


在黑格尔那里,精湛的辩证法思想使他能够把一切真实的发展都正确地理解为扬弃。就是说,发展总是在否定过程中进行。但是,这种否定本身包含着肯定和提高,而不是简单地抛弃。例如,他反对把哲学史描述成后面的体系一个个推翻并简单抛弃前面的体系,而坚持把哲学史如实地看成后面的体系不断扬弃前面体系的有机发展过程。因此,在黑格尔看来,他的逻辑与传统逻辑的关系,并不是相互绝对排斥的,它们之间也是这种扬弃关系。


因此,如果说逻辑斯蒂学者从形式化上推进了逻辑,那么,黑格尔则通过扬弃传统逻辑,从深化逻辑内容上推进了逻辑。正是黑格尔最先天才地洞察到,概念、判断、推理等等逻辑形式和规则,并不是空洞的东西、僵死的东西,而是本身凝结着活生生的人类认识的最深刻的内容。正如列宁在《哲学笔记》中所发掘和发挥的,就其所包含的合理内容而言,黑格尔的逻辑“不是关于思维的外在形式的学说”,而是具有“对世界的认识的历史的总计、总和、结论”的意义。因此,黑格尔逻辑的范畴也不是思维的外在形式,而是具有“认识世界的过程中的一些小阶段,是帮助我们认识和掌握自然现象之网的网上纽结”注138的意义。总之,列宁的上述发掘与发挥使我们认识到,逻辑的东西绝不是空洞的形式,相反,范畴和逻辑规则等等逻辑的东西具有标志人类认识发展的里程碑的意义。我们还知道,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世时,都特别重视黑格尔的《逻辑学》。马克思在写《资本论》的过程中,曾经反复研究黑格尔的《逻辑学》,批判地吸收其合理的方法,应用于自己的研究。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特别强调理论思维的重要性,指出一个民族没有理论思维,就不可能达到当代的世界科学高峰。两位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教诲实质上都说明,把握作为“对世界的认识的历史的总计、总和、结论”这种逻辑,对于有效地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实在是太重要了。两位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于人类思想宝库所作的巨大贡献也足以说明,他们从黑格尔那里批判继承其逻辑的合理内容是一个重要的思想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