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历史形态被黑格尔称为“美的个性”形态。他把这种形态从实质上当作精神的发展过程，并分为三个阶段：(一)主观的艺术品，(二)客观的艺术品，(三)政治的艺术品。这是一个从主观精神到客观精神再到主客观统一的普遍精神的发展过程。如前所述，黑格尔试图这样揭示古希腊历史发展的特点。这是他的主要目的。但是，在他的论述中，从美学角度看，他同时也揭示了古希腊艺术与生产实践、宗教等方面的关系。

主观的艺术品——生产实践与古希腊艺术的产生

黑格尔这里所指的，主要是古希腊文明始发时由装饰和游戏的需要所创作的艺术品。由于这种艺术品直接与生产实践相联系，并且是由生产实践所决定的，所以，黑格尔首先从生产实践谈起。

那么，应当如何看待古希腊艺术与生产实践的关系?有趣的是，在这个问题上，黑格尔一开始差不多抛开了(至少是暂时抛开了)他的唯心主义前提。他几乎是直接以生产实践为前提的。黑格尔明确指出：“人类有了种种需要，对于外界的‘自然’，结着一种实用的关系；为着要靠自然来满足自己，便使用工具来琢磨自然。自然的事物是强有力的，它们有各种方法抵抗。人类要征服它们，便采用了其他自然的东西，他发明了各种达到这种目的的工具，用‘自然’来对付‘自然’。这些人类的发明属于‘精神’方面，这种工具应当被看作是高出于单纯的自然的事物。”注226这是黑格尔对于人类生产实践从本质上所作的极其精彩的阐明。所谓生产实践，首先包括人类“种种需要”的目的性，即通过与自然发生关系，以便靠自然来满足自己的需要；其次包括人类发明和使用工具以“琢磨”、“对付”自然的中介性，就是说，人类不是像动物那样直接靠自然物来养活自己的，而是借助自己发明的工具来改造自然以满足自己的需要。由此黑格尔很自然地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工具应当被看作是高出于单纯的自然的事物。”可见，聪明的唯心主义者比愚蠢的唯物主义者，更接近于历史唯物主义。当然，黑格尔把工具归结为“精神”方面，是他的唯心主义立场在作怪。事实上，工具乃是人类创造性意识的外在体现和载体。古希腊人已经知道珍视这种工具的发明，以致把它们尊崇为神祇。

正是从上述前提出发，黑格尔关于古希腊艺术产生的阐述，也比较深刻和切近真理，黑格尔把人们要求装饰看成艺术的最初产生。但是，这种装饰的出现却完全是生产发展的结果。黑格尔指出，古希腊人用自然物装饰的目的，“仅仅当作财富和人类自己创造的东西的一种标帜”注227。从精神发展上看，他们这种装饰还不是发现和表现他们自己，也就是说还缺乏自我意识。但是，在文明时期的古希腊人那里，装饰的本质则在于美化人自身。这种美化表明人的自我意识的增强是对自身的一种发现，并进而要表现自己。如黑格尔所指出的：“装饰的本性是要美化另外一种东西，就是人类的身体，在人体中人类直接发现自己，人类要把身体改造得同他改造一般的自然的东西一样。”注228。

从黑格尔上面的论述中不难理解，装饰的产生，即使在野蛮人那里，也表明生产有了相当的发展。这只是在能够生产维持生活的产品之后，才有可能。只有这时，第一，人们才有多余时间生产最初的装饰品；第二，人们不仅有装饰的愿望，也有了装饰的时间。至于在较后的文明人那里，复杂的装饰则无疑需要有更发达的生产作后盾才能存在。

下面所说的游戏，其含义是相当宽泛的，黑格尔在这里把古希腊的体育活动和文艺活动都包括在里面了。因为古希腊那个时候，这两方面的活动总是结合在一起进行的。例如黑格尔指出，“荷马诗中的游艺，不外角力、斗拳、奔跑、骑马、赛车、掷铁饼、掷标枪和拉弓射箭。这些练习又和跳舞唱歌相连，表现了社会欢乐的享受，而这些艺术也同样开放出美丽的花朵。”注229。这种游戏活动，最初只是少数私人的事情，后来则发展为大规模的定期举行的群众活动。例如，从古希腊开始并流传至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就是一种。可以想象，能够有时间和精力进行各种游戏，甚至像奥林匹克这样大规模的比赛，无疑只能在生产有了更大的发展之后才可能。现在的问题是，这种作为艺术的游戏的性质如何?如果说，文明的古希腊人从装饰开始，就是发现和表现自己，那么，在种种游戏中他们对自己发现和表现的又是什么?在黑格尔看来，这就是使自己享有人的尊严。正如他所指出的：“当掠夺的生活已经结束，丰富的境遇给人保障和闲暇，这时候的和平的状况，使他们的精力转到自我表现的方向上去——要使他们自己尊严起来。”注230所有这些通过游戏而表现的“独立人格”，在荷马史诗、希腊的大理石雕塑和戏剧中都得到了很好的表现。

值得注意的是，在进一步剖析古希腊游戏的性质时，黑格尔明确指出，游戏看起来不是做正经事，但实质上也是做正经事，而且是一种高等的正经事。一般理解的正经事，例如在古希腊，主要是指为某种需要所进行的劳动，或者为保卫城邦而进行战斗等等实际事务。但是，游戏却差不多与此相反。那么，又如何理解游戏不仅是正经事而且是高等正经事?黑格尔认为，这主要表现在只有在摆脱种种实际需要的游戏中，“人类，才显出了他的自由”。黑格尔在专门讨论美学的《美学讲演录》中也特别强调这种思想。他认为在艺术创作和欣赏艺术的活动中，使人们产生了从物欲下解放出来的自由之感。也许有人会觉得，黑格尔的这种思想，似乎有把艺术变成空中楼阁而与实际利害完全割裂的倾向。然而，从前述黑格尔一直强调艺术与生产实践的联系来看，似乎不能对黑格尔关于艺术创作和审美给人带来解放的自由性质作这样的理解。应该说，这是两回事。一方面，艺术是在生产实践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艺术创作和审美因而不能不与种种实际利害有关。但是，另一方面，艺术创作和审美本身又确实包含着使人们暂时摆脱物欲，并在艺术品(被欣赏者)与观众(欣赏者)之间造成一种和谐自由的境界，即两者都是自主的独立的。应当说，黑格尔所揭示的这种思想是很可贵的。因为他指出了艺术具有人类争取真正自由的象征意义，从而揭示了艺术的伟大历史作用，然而，精神力量毕竟不是万能的，艺术作为精神力量的一种当然也不是万能的。黑格尔的软弱性表现在，他不敢正视历史发展中的物质障碍只能用物质力量加以克服的真理，而幻想一切障碍都可以在使之精神化中得到克服。可见，黑格尔虽然以生产实践为前提论述古希腊艺术的产生，但他却不能首尾一贯。显然，这只能归结为他过分夸大精神作用的唯心主义立场。

客观的艺术品——作为古希腊艺术内容的宗教

这里所说的客观艺术品，黑格尔指的是作为古希腊艺术基本内容的宗教精神，其中也包括神话精神在内。在黑格尔看来，虽然古希腊人在前述的装饰和游戏这类活动中，已经上升到从精神上发现和表现自己的“独立人格”。但是，他们这种发现和表现，在艺术上还缺乏“客观的内容”。例如，就声音艺术的歌唱来说，最初它是不独立的，而是与舞蹈结合在一起，受到舞蹈的限制。后来歌唱从舞蹈中独立出来，并有乐器伴奏。但是，这种独立，只有充实以想象和精神所创造的内容，才能得到发展。否则，就不过是停留在像鸟儿唱歌那样，只能表达一种内容贫乏的感情而已。这种需要充实的内容是什么?黑格尔认为：“假如把‘歌’的内容作为一个问题来讨论，我们应该说，它的本质的绝对的内容乃是宗教的内容。”注231黑格尔在这里是以歌唱这种艺术作例子，实际上，他认为宗教内容乃是整个古希腊艺术的基本内容。

那么，古希腊的宗教性质如何?它与自然宗教以及后来的基督教有何不同?或者说古希腊宗教的特有性质是什么?黑格尔在论述中提出和回答这些问题，虽然主要是就宗教而言，但他所提供的，却是考察古希腊艺术本质的一把钥匙。因为，那时人们的精神生活主要表现于宗教活动。所以，作为精神生产的艺术创作及其产品——艺术品，也不能不以宗教内容为内容。

关于古希腊宗教的性质，黑格尔开宗明义地指出，古希腊的宗教内容不过是古希腊人的精神客观化。因此，古希腊宗教的本质，也像任何宗教本质一样，都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和异化。黑格尔这样写道：“我们已经看见希腊‘精神’的‘概念’；‘宗教’不过是把这个‘概念’客观化为存在的本质。”注232但是，同样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和异化，古希腊宗教又与自然宗教以及后来的基督教不同，而具有自己的特点。自然宗教如古埃及和印度的宗教，表现为直接对自然物(天体、动物、植物)的崇拜。古希腊宗教则不同，对于它来说自然物只是出发点，因为古希腊的神实质上乃是精神的东西。因此，古希腊的宗教崇拜实质上就是人把自己的精神当作神加以崇拜。

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在这里分析古希腊宗教与自然宗教的区别时，指出这种区别乃是造成东西方思想传统不同的起因。在黑格尔看来，由于实质上不能把对“自然”的崇拜转变为对“精神”的崇拜，所以，东方始终不能使精神(即人)获得自由，而一直遭受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自然纽带的束缚。反之，在西方，从古希腊开始，在这一点上就与东方不同。虽然在古希腊那里同样存在“自然”和“精神”两种元素，但古希腊人在刚一跨进文明的门槛时，人们对于“自然”的基本崇拜就为对“精神”的基本崇拜所代替。这正是古希腊能够成为整个西方文明摇篮的关键。黑格尔指出，这个关键问题在古希腊的神话里已经有其反映。他写道：“在古希腊神话中，‘自然’地位的降低是全体转变的枢纽——表现为诸神的战争，结果泰坦神族被薛乌斯神族所推翻。这中间就代表着从‘东方精神’转入‘西方精神’的过渡。”注233黑格尔这里讲得很恰当，“自然的东西”在古希腊人的信仰中只是降低，并不是被排除掉了。如黑格尔上面所提到的神话，那个被打败的代表“自然”统治的泰坦神族，也仍然继续受到人们的尊崇，只是不占统治地位罢了。不过，这里要注意的是，古希腊人这种对自然的尊崇，也是与自然宗教的态度不相同的。就是说，在古希腊人那里，感性的“自然”元素也经过了精神化的洗礼。正如黑格尔所指出的：“假如有人说这种把‘自然的东西’变化为‘精神的东西’乃是我们或者后世希腊人的比喻，那么，我们可以回答道，‘自然的东西’变化为‘精神的东西’，恰好就是希腊精神自己。希腊人的诗句里显示着这些从‘感官的东西’到‘精神的东西’的进展。”注234

在进一步比较古希腊宗教与自然宗教的区别时，黑格尔指出，古希腊诸神都像人一样各具不同的个性。他写道：“各位神祇乃是人格，乃是具体的个性”；“这些神祇又是特别的性格，它们每一个都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殊性格”注235。因而，与自然宗教的神不同，古希腊诸神“不是抽象的观念”，“不是什么寓言”，“不是什么附着各种属性的抽象的存在”，“也不是象征”注236。说到底，古希腊诸神与自然宗教诸神的根本不同之处，就在于古希腊诸神所体现的，乃是活生生的人的精神，或者说，古希腊诸神实质上乃是受人尊崇的各种人格的理想化身。可见，从是否体现人性和人的精神水平来看，文明时期的古希腊宗教，已经大大高出于自然宗教的水平。以致黑格尔这样写道：“人类是‘精神的东西’，他把希腊神祇造成了真实的东西，使它们超出一切自然的神祇，以及‘最高的存在’的一切单纯抽象观念。”注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