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表明,黑格尔通过批判康德的形而上学方法把辩证法引入了认识论,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之前哲学史上最杰出的成就。就其中所包含的合理内容而言,黑格尔这个成就表现为,他以颠倒的形式揭示了辩证法不仅是客观世界运动发展的基本规律,而且也是人类认识运动发展的基本规律。或者说,黑格尔在这里揭示了辩证法同人类认识真理的无限运动相一致,而形而上学方法则是阻塞人类认识真理的绊脚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列宁在批评普列汉诺夫不懂辩证法时指出:“辩证法也就是(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正是问题的这一‘方面’(这不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而是问题的本质)普列汉诺夫没有注意到,至于其他的马克思主义者就更不用说了。”注462
黑格尔这种批判所取得的杰出成就还表现在他把辩证法引入了逻辑,在辩证逻辑的建立和发展上迈出了具有重要意义的一步。
在康德以前,哲学史上通行的只有亚里士多德所创立的传统逻辑,即形式逻辑。形式逻辑,顾名思义,只管思维在概念、判断、推理中形式正确与否。它讲的思维规律是不涉及思维的具体内容的。形式逻辑是人们进行正确思维的一个必要的初等工具。但是,在哲学史上,长期以来,人们往往把形式逻辑的思维规律当成一般的思维方法,在涉及思维具体内容的哲学研究中加以应用。这种哲学研究中所遵循的形式逻辑的方法论,就是典型的形而上学方法。例如同一律、不矛盾律等。它是哲学史上陷入唯心主义或机械唯物主义的重要的认识论根源。
在哲学史上,康德最先突破了不管思维具体内容的形式逻辑的界限,提出了建立涉及思维具体内容的逻辑主张。“批判哲学诚然使形而上学成为逻辑。”注463这就是康德那里所谓的先验逻辑。但是,在黑格尔看来,康德所建立的先验逻辑,并没有真正摆脱形式逻辑思维方法的束缚,逻辑形式和思维具体内容并没有真正有机地辩证地统一起来。逻辑范畴在康德那里,仍然是纯主观的、空洞的、孤立的、僵死的形式。
黑格尔在批判康德的范畴论时尖锐地指出:“他的主要思想,是向作为主观自我的自我意识索取范畴。”注464“由于害怕客体,便给予逻辑规定以一种本质上是主观的意义。”注465在黑格尔看来,康德把逻辑范畴、概念弄成纯主观的、空洞的形式,就是放弃认识真理这一崇高的目标。“概念和逻辑的东西被说成只是形式的东西,因为它抽掉了内容,它也就不包含真理了。”注466黑格尔对康德的这一批判,实质上是非常正确的。康德认为,要使他的这种空洞范畴获得具体内容,只有从外面把感性材料现成地装进来,或者说,用这种空洞的范畴去囊括感性材料。但是,康德这样做的结果,只是把感性材料与空洞的范畴外在地、机械地结合在一起,它既没有改变感性材料的性质,也没有使空洞的范畴本身得到丝毫具体化。相反,黑格尔深刻地指出,逻辑范畴、概念不是纯主观的空洞形式,而是包含着比感觉、表象更多、更高和更深刻的内容。“概念是具体的并且是最丰富的东西”,“在本质上自身就是一切规定的总体”注467。“范畴的内容诚然不是感官可见的,不是在时空中的,但这并不能认为是范畴的缺陷,反而正是范畴的优点。”注468黑格尔这里所说范畴的优点,就其所包含的合理内核而言,就是指逻辑范畴、概念的理性认识与感觉、表象的感性认识之间的关系,并非像康德所理解的那样,只是“死抓住以差异为其对立面的这个不动的同一”注469,而是能够“过渡”、可以转化的对立统一。逻辑范畴、概念之所以比感觉、表象具有更多、更高和更深刻的内容,就在于它们通过对感觉、表象“扬弃”式的否定,从而达到了对事物本质的规律性的认识,即达到了客观真理的认识。
黑格尔不仅通过批判康德范畴论的纯主观性和空洞性,揭示了逻辑范畴、概念本身具有对立统一的深刻内容,而且还通过批判康德范畴论的僵化揭示了一切逻辑范畴、概念的联系和转化。注470这两个方面,实质上就是黑格尔的逻辑学说包括他的《逻辑学》(也称《大逻辑》)和《小逻辑》具有合理意义的基本内容。
在批判康德范畴论的僵化观点时,黑格尔指出,康德没有把逻辑范畴、概念的“相互规定性和相互关系”当成“考察对象”,“因而对它们的本性认识”,“没有得到丝毫进展”注471。就是说,康德实质上所遵循的,仍然是形式逻辑的同一律和不矛盾律。所以,在他那里逻辑范畴、概念基本上是孤立的、僵死的框框,“四分五裂,没有结合成有机的统一”注472。在黑格尔看来,康德之所以分裂思维与存在,把客观真理推到思维达不到的彼岸,陷入二元论和不可知论,是同他把逻辑范畴、概念弄成“四分五裂”的形而上学方法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黑格尔这里所作的批判同样是非常深刻的。实际上,康德关于思维达不到客观真理的论点,正是通过把逻辑范畴、概念弄成“四分五裂”加以论证的。康德为什么认为思维达不到客观真理呢?他的理由是这样的:第一,他认为客观真理是属于本质、无限、自由,即在主观之外的客观内容(“自在之物”);第二,他认为本质与现象、无限与有限、自由与必然,即客观内容与主观形式,是绝对对立的,它们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第三,他认为谁要企图逾越这个鸿沟,认识“自在之物”,那就要陷入自相矛盾的假象。与此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本质与现象、无限与有限、自由与必然、内容与形式,事实上都是对立的统一,它们是相互联系和转化的,而且一切范畴、概念都是普遍联系和相互转化的。如果把这种对立统一的范畴、概念分离开来,孤立起来,它们就成为不真实的东西。因此,本质并不是在现象之外,“自在之有的东西是在现象中”注473,而现象也不是脱离本质的孤立存在,它是本质的“显现”。就是说,我们的思维能够通过现象达到本质的认识。同样,“真正的无限并不仅是超越有限,而乃包括有限并扬弃有限于自身”注474,“它乃是本身既有限,又无限”注475。可见,我们的思维在本质上也是能够认识无限的。自由与必然的关系也是这样,不允许用鸿沟把它们割裂开来,“将自由与必然截然分开为二事,则两者皆失其真实性了”注476。也就是说,达到自由必须包括对必然性的认识。正是基于对逻辑范畴、概念的这种辩证理解,基于这种辩证理解在认识论上的实际意义,黑格尔才对康德在范畴论及其整个哲学体系中对矛盾的否定态度给以无情的痛斥,指出康德把矛盾视为假象,从而否认理性能通过范畴的矛盾运动认识客观真理,就是“把自在自为的真理加在假设上”,“那会是极端的任性和疯狂的大胆”注477。
由此可见,黑格尔在范畴论上对康德的深刻批判,就其合理内容而言,不仅在于他把辩证法引入逻辑,向建立和发展辩证逻辑迈出了重要的一步,而且还在于他把逻辑与认识论有机地联系起来,从而揭示了逻辑与认识论的一致性。这是黑格尔极其重要的发现。当然,同时也必须指出,黑格尔的这个天才发现也是以歪曲和颠倒的形式出现的。就是说,在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形式下,逻辑范畴的辩证联系和转化,不是客观世界辩证运动的本质和规律的反映,相反,它们倒是客观世界的本质和本原。因此,黑格尔的这个发现,在他的唯心主义意义下是被神秘化了。不过,无论如何,黑格尔确实天才地洞察和揭示了辩证法、认识论和逻辑三者的一致性。这就是他对康德哲学批判在方法论上的积极意义,也是他的整个逻辑学说在方法论方面的主要积极意义。
任何方法都不是万能的。但是,黑格尔对于康德方法论的批判似乎给人一种印象,仿佛黑格尔的方法是万能的。凡是康德不能解决的问题,到黑格尔手上就解决了。我们在这里提出这个问题,目的是为了提出和说明,康德在方法论等方面碰到的难题是否只是一种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问题。同时,也是为了提出和说明,黑格尔在什么意义上解决了问题,以及他的解决方法是否都正确。
首先,在感性与理性(在康德那里指知性)的关系上,黑格尔指出康德不知道理性认识对感性认识的扬弃,把理性认识看成是知性形式装进感性材料,从而贬低了理性。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从黑格尔以来似乎有一种错觉,在承认理性认识高于感性认识时,往往以为理性在一切方面都高于感性。其实不然,感性也有长于或者说高于理性的方面。感性最突出的特点就表现在认识的直接性上。冷、热、软、硬、苦、辣、酸、甜、咸、香、臭,都是一接触便知觉了。甚至美感也有这种特性,对于一个美人,一眼看去,就觉得美,无须思索和推理。正是由于忽视了感性这方面的特点,就发生了一种片面性,例如,以为人们的世界观这类问题,仿佛只有理性认识一种方式才有助于其解决,因而只诉诸干巴巴的说教,或者只让人们读一些简单说教的小册子。其实,解决世界观问题,感性形式、丰富多彩的直接性认识,效果更大更显著。例如,宗教、艺术主要是以感性形式寓理于情之中。历史的经验证明,对于大多数人的世界观形成来说,种种感性形式的作用是一个更加重要的方面。由此可知,康德贬低理性,不理解感性到理性的转化,固然是形而上学的局限性之表现。但黑格尔由此而抬高理性贬低感性,则有走向另一极端的形而上学趋向,即唯理论的趋向。事实上,黑格尔把一切都加以理性化的后果,即所谓思辨思想的统治,确实在一段时间里掩盖了康德所提出的种种感性方面的问题,如直观、知觉、统觉等等。这些感性的东西,作为理性认识的来源和基础,当然是取得理性认识需要加以扬弃的对象。但是,这些感官和感性东西本身不仅不是理性所能替代的,而且有值得研究的高于理性的方面。例如艺术美的各种表现,它们本身是以感性的形式让人们直观和直接知觉,但它们又内含理性的东西,使人们既感受到美,又得到理性的陶冶。这是单纯理性东西所不能比拟的。
其次,在逻辑问题上,康德最先从哲学的角度提出改造传统逻辑的任务。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康德把形而上学变成逻辑。康德所作的这种改造,与上述在感性与理性关系上的态度是一致的。他主张逻辑形式主要是概念、范畴要有内容,但他却没有达到对形式与内容作有机统一的理解,而是把两者的关系当作一种外在关系。就是说,范畴、概念本身是主观的空洞的抽象形式,它们的内容(作为感性的东西)是从外面加进去的。黑格尔用具体概念学说,即形式与内容有机统一的学说,扬弃了康德的范畴论。这无疑是一个飞跃。黑格尔由此在逻辑史上提出了一种新型的逻辑,与辩证法、认识论统一的逻辑。虽然黑格尔并没有完全否定传统逻辑作为知性逻辑的特定价值,但是,他对传统逻辑的批评,在客观效果上确乎造成一种印象,仿佛逻辑的发展只有黑格尔这一个方向。这样就掩盖了从莱布尼茨就已开始的逻辑进一步形式化(数学化)的发展。因此,康德保持范畴、概念作为纯形式这方面,如果就对任何范畴、概念都可以相对独立地研究形式而言,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实表明,这两个逻辑发展方向都各有特定意义,不能互相代替,更不能肯定一个,否定另一个。黑格尔的新型逻辑是适应系统研究社会历史发展的需要而产生的,而从莱布尼茨开始的数理逻辑,则是适应自然科学发展的定量分析和形式化等需要而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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