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会给你们六便士,因为你们看起来费了一点心血。以前还有人举着个画了张笑脸的洗衣粉盒子让我捐钱,我什么也没捐。但你们这个缺胳膊少腿的假人让我于心不忍,不如你们今天晚上把这个假人拿到我家来,我们看看能给它添补点什么。”当晚,克莱门特和萨内推着他们发出吱吱呀呀声音的运输工具,把假人带到阿加莎的家里。阿加莎用废纸填充了假人的四肢,把裂缝和缺口都补好了——这个假人的新腿现在看起来有一种中性的线条美,胳膊也充实丰盈。阿加莎对弗雷德丽卡说当自己看到假人原本那两只摇来晃去的塑胶手套时,既心酸又害怕。“简直像由沙利度胺造成的海豹肢症畸形儿。”阿加莎厌恶假人制造工业,“我反感焚烧假人的行径,几百年前人们烧死了一个谋反者,这就值得被大肆庆祝至今?”“我了解你的出发点,”弗雷德丽卡说,“但我还记得小时候在篝火之夜上玩得很开心,毕竟那时候战争[2]刚刚结束,我还是个小女孩,烟火升空时我心中的兴奋喜悦一直让我难以忘怀。我觉得不该让现在的孩子们失去我们那个年代所享受到的乐趣。不过,想到一个人的手指头和内脏被烧得嗞嗞作响、焦臭刺鼻,我也恐慌不安。这种痛苦,是我们不能讲给孩子们听的。”“嗯,我知道。”阿加莎说。
阿加莎的故事书《北国行》中的角色们继续着旅程:
他们来到了一堵不可逾越的石墙下,那堵墙以冰冷的岩石砌成,陡峭、冰封、漆黑、油亮,像玻璃一样光滑。一行人寄居在靠近石墙的一个村子里,村子名叫“后村”,后村的居民人数不多,是个居住在一座座冰屋里的小群体。冰屋绕湖而建,那是一个很小的湖,湖中央有一个小到不起眼的间歇喷泉,整个小村子就坐落在一片荒芜的冰原中心点上。小湖深处涌动着温热的水,一群群珊瑚色的小虾和钢青色的小鱼游来游去,村民们很有节制地捕捞这些水生动物,只在节日的时候才吃一点鱼虾。村民们身材像球,手腕、肘部和膝盖上绕着一圈一圈的明晃晃的脂肪,像项圈一样套在身上;脸呈现玫瑰一样的红色,脸颊像圆苹果;身披用熊、狐狸、貂鼠皮做成的毛茸茸的斗篷;他们看起来乐天悠哉,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来到了这个村庄后,这群旅人或者说逃犯的身份被村民们不断争讨。而这群人除了原本几个人,现在还加入了几个新成员:他们结识了一只像是活过了几个时代的雄性画眉鸟,它浑身泥污,有时候还会说人话,但只有在想说的时候才说,多数时候并不想说;一只乌鸦也加入了旅人的队伍,只有阿特格尔明白它的语言,但阿特格尔不完全相信乌鸦的话;还有一条猎犬,毛是黑色的,猎犬常常是隐身的,别人看不见它——莎斯基亚执拗地认为这条猎犬有一天会变成一只狼;另一位朋友是马克路过平原时,从一个山洞里发现的奇异物体,这个物体有时候像蟾蜍般蹲坐着,像是很小的一条龙,有生命迹象,有时候很显然固化成了一块燧石一样的石头,在原本该是“额头”的地方下方一层层岩脊处,是闪着强光的硅石,在它是活物的时候,那里本该是它的眼睛。它的体型大小如公猫,所以变成石头时,重量之大可想而知。作为发现它的人,马克得一直抱着它走,而马克也随时有扔掉它的冲动,画眉鸟则让马克别扔,说这个半生半死的物体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毕竟它有几种挺有用的本事,比如让湿掉的木头起火燃烧,他们把这个亦龙亦石的物体命名为多拉克西列克斯。这一行人最新的同伴名字叫作弗莱克西涅斯,有趣的是,多拉克西列克斯从石头变成爬行动物时,弗莱克西涅斯便会以人的形态和这群旅人一起同行,弗莱克西涅斯的身高比旅人中最高的还高出一半,而且形销骨立、瘦长丑陋,他的身体基本上是同一个色系的几个颜色的组合,比如说浅淡的黄褐色、棕色和干草色——他的牙齿像涂了焦糖,他的嘴唇是象牙色的,眉毛像是杂乱的干燥的茅草,他的眼睛是麦芽糖色的,还有一种雾蒙蒙的感觉,他发长及肩,泥色的头发打着结,一行人说他的头发色泽像“卧在雪地中的小山”的颜色。弗莱克西涅斯有变身能力,比如变成一把笤帚或扫把,而且能不假人力,自由活动,不过弗莱克西涅斯变成笤帚或扫把时,如果被人盯着看,它的动作往往缓慢又浑身作响;如果没人搭理或不被注意,它则轻飘飘地“扫来扫去”,像缠绕成一坨的麦秆,在风中被推搡着、推行着。后村这种拘谨地方,对弗莱克西涅斯和多拉克西列克斯来说,都不适合居留。所以,旅人们暂居在后村时,弗莱克西涅斯总是化身为一架破旧的梯子,呆滞地矗在冰屋外面的一角,在湖心间歇喷泉频繁喷发出的浓厚热气中,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干燥。多拉克西列克斯也了无生气,像任何一块无聊的石头一样蹲坐着。画眉鸟则把头埋在翅膀下,乌鸦却带来了一个不寻常的消息:后村的村民们要在靠近绝壁般的“黑冰墙”的某个岩脊上举办一场篝火盛会。
克莱门特和萨内也迷上了这个故事。莎斯基亚本来不是很欢迎这两位新听众,但后来想通了——他们来分享的不是她温馨甜美的私人睡前故事,而是替她分担了一种力道极强的情景叙述。对莎斯基亚来说,母亲的故事几乎总是给她带来戏剧化的震慑——在星期天午间被讲述的这场冒险之旅,常让她在星期天晚上辗转难眠,但是,她无法不听这个故事。阿加莎对弗雷德丽卡说:“孩子们对‘星期天午间震慑’的需求,已经成为一种正式的日常必需,同时它又有令人满意的播送效果,就像成年读者追逐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或狄更斯《董贝父子》[3]的章节。”阿加莎《北国行》的故事与创作者、讲述者和聆听者的生活可以说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不过,既然讲到了后村村民的篝火计划,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哈梅林广场中心泥地里也即将迎来的篝火之夜,孩子们难免两相比照。
阿加莎坐在沙发上,上身罩着一件黑丝绒上衣——像中世纪的女侍的外衣,下身穿着一条银色的针织毛裤。她乌发松散,垂挂在脸颊两侧,莎斯基亚蜷缩在她身侧,紧贴着她;克莱门特和萨内紧挨彼此,在暖洋洋的壁炉前烤着火,听着故事;弗雷德丽卡和利奥分享着同一张扶手椅。
马克和阿特格尔主动提出想帮助后村的村民采集柴火,却遭到村民阴沉的拒绝,村民们说这场篝火是他们村内部的事情,得由自己人负责。村民们为了找柴火,不得不去很远的地方。要找的柴火必须是又松又枯的,这样才好烧;他们把这些柴火放在雪橇上拖回来,雪橇是用兽皮和树干捆成的。他们住的这个荒芜区域实在没有太多树木,只有些矮小的荆棘灌木,生命力旺盛,顺着风向贴地生长,风也从来不善待这些灌木,总摇撼着灌木上的荆棘,并疯狂地吹来了冰晶,冰晶黏附着,像满满的碎钻贴在那些荆棘上。
朵儿·特罗斯托算是和后村里一个叫索罗迦的老妪成为了朋友,索罗迦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躺在年轻旅人们点起的火堆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她身下铺垫着一层又一层的兽皮,边在微弱的余火上烤着一些羊奶酪碎块,边打着瞌睡。后村的村民都不跟索罗迦说话,最多给她带一些饮用水,偶尔给她一只烤过的老鼠腿或兔子腿,多数时候都当她不存在。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当朵儿·特罗斯托跟她说话时,她挺高兴的,她也向朵儿·特罗斯托讲了一些篝火盛会的事。
“篝火大会总是在夜晚最长的那夜举行,午夜前一个小时,篝火就必须点燃,”索罗迦说,“比较好一点的年景里,我们会在黎明时分就着篝火的余烬享用一餐盛宴,多是可食性植物的根块、烤司康饼和烤松鸡。如果那场篝火烧得非常快,便预示着春天即将到来,你可要知道:我们这儿不是每年都有春天的。村子里那些年纪太小的,都不记得春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春天一旦来了,我们就能拥有火热的、金色的太阳,一整天都能晒到太阳,有时候太阳连续出现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所有的花草树木都趁机钻出冰封雪冻,而冰雪也消融成水,匆匆流走,离开时还给万物万般慈爱的抚慰——春天里的天空,颜色也不寻常,是和画眉鸟的蛋壳一样的蓝松石色,不是现在的天空那种铁青色。”
“要让今年的这场篝火烧得旺,应该很难,”朵儿·特罗斯托说,“天气这么糟糕,除了冰雹,就是冷雨,天黑之后更是万物结冻,寒意入骨。”
“村里人会用兽皮盖着好不容易找到的柴火,”索罗迦说,“但没办法阻挡湿气渗入,湿乎乎的风也会阻碍木头着火。”
屋外的台阶上传来脚步声,一个金发男人从门后绕进来,脸上挂着微笑。是约翰·奥托卡尔。
“我敲了门,”他说,“没人应门。”
“因为我们正在听故事!”利奥没好气地说。
约翰·奥托卡尔摘下头顶的粗呢帽。他又穿着他那件光彩炫目的多色块毛衣。他朝着坐成一团的这群人跨了一步。
“我能不能也坐下来听故事?”他问,“你们不用理我,我在这里坐着就行,可以吗?”
他表现得谦恭有礼,边向阿加莎投去试探性的眼神边缓缓坐到地毯上,紧挨着弗雷德丽卡的扶手椅。弗雷德丽卡垂放的手捋了捋他发量厚重、颜色浅淡的金发。原本沉浸于朗读中的阿加莎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意兴阑珊,她说:“我还是不读了吧。”莎斯基亚、利奥和克莱门特则催促她说:“读啊、读啊。”阿加莎耸耸肩,读了下去。
索罗迦继续对朵儿·特罗斯托说,村里的年轻人必须跳过篝火,似乎他们跳得越高,就越能为新一年带来光明的好兆头似的。老妪缓慢絮叨着,天气急剧恶化着。
这几个旅人旅途中从没遇到过这么一场雨,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怪雨,下着冰、下着雹块、下着冻成片状的烂泥,这场雨让那堵黑冰墙在日间成了一座湿淋淋的冰川,在晚间像一只用冰雕成的头盔——但不管什么时候,黑冰墙都能让任何一根擅自触碰它的手指冻伤,那冻伤的感觉跟灼烧很像,既烫手,又刺痛。后村的村民看旅人们越来越不顺眼了,村民中间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说旅人们携厄运而来,只要他们在,这场篝火就绝对烧不起来。索罗迦告诉朵儿·特罗斯托,村民们正密谋要把他们全部赶走,把他们驱离到距后村很远的荒地上,或者会对他们做出“更糟”的事情,至于什么是“更糟”的事情,索罗迦没有明说。
约翰·奥托卡尔叹了一口气,像是疲累的长吁,接着把身体倚在弗雷德丽卡椅子的扶手上。阿加莎的故事进行着:
当篝火大会要举办那一天,村民们从早上就咕咕哝哝地抱怨着,抱怨说导火线湿掉了,抱怨说他们把储存在冰屋里的燃烧着的木板运到岩脊的途中,木板上的火被湿冷的风吹熄了。乌鸦对阿特格尔说:多拉克西列克斯能把篝火点燃,阿特格尔气哼哼地说:“多拉克西列克斯要是恢复成龙的形状,肯定能把篝火点燃,关键是它现在就是块石头,没用的石头,没人知道怎么把它变回一条龙!”
“有一个办法!”乌鸦说,“你必须把它带到间歇喷泉,把它浸泡在热水中,不断地清洗它,翻动它,这样它就能重新获得生命力。其实它本来是一只火蜥蜴,最适宜火蜥蜴的生活环境就是间歇喷泉的热水层,只要把它放回它的家里,它自然就能活起来。”于是,阿特格尔和马克搬着这块沉重的死石来到了湖心处的间歇喷泉,两个男孩伸长了双臂,把石头浸到冒着气泡、水温很高的那一层,他们很留神地抬着石头,让它在水中被气泡冲击着,被热水冲刷着。他们明显地感到原本冰冷的石头开始复苏了,它的坚硬的表面逐渐变成粗糙的皮肤,并且抽搐着,他们还感觉到“石头”竟然有了心跳和血流的涌动,石头化成了一只生出了脚的蟾蜍,还带着一条短粗的小尾巴——这条尾巴是所有人从来没见到过的。蟾蜍在男孩们紧抓不放的手中持续扭动着、拉伸着,把男孩们的手拽向湖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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