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在艺术上的一个重要特色是精细的心理描写。浪漫派素来对心理描写十分重视。但在《巴黎圣母院》中,心理描写还没有大量采用,这一艺术手法在《悲惨世界》中则放出异彩。雨果在描绘让·瓦尔让、沙威、马里于斯和吉尔诺曼时,充分运用了心理描写。对让·瓦尔让的思想分析,贯穿这个人物的始终。小说开卷,他刚刚出狱,对社会加于他的残害感到愤怒和敌视。随后,他重新做人,面对尚马蒂厄的冤案,他的脑海里掀起了风暴。他完全可以不理这个案件:他好不容易当了市长,为百姓造福,如果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就要重新坐牢,变成不齿于人的狗屎,滨海蒙特勒伊城就要毁于一旦。可是这样做违反了良心,要对得起良心,这才是他一生最重要的追求。他窃取了另一个人在阳光下的位置、生活和安宁,置别人于死地,这样他就会虚度一生,白白地苦行赎罪了。他斗争了一夜,总算想清楚一点,于是毅然赶往开庭审判的地方。他曾庆幸找不到马车;当马车的辕木折断时,他又欣喜地感到去不成了;待到听见案子审完了,他又松了一口气;走不进审判大厅,又斗争了许久,他一度往回走,最后还是返回。这一连串描写,淋漓尽致地写出了他要克服自己的杂念,苦苦挣扎的心理状态。自从他与柯赛特相依为命以后,他生怕失掉了她。一旦发现马里于斯的异常表现以后,马上带上柯赛特离开武人街,搬回普吕梅街。及至从镜子上看到吸墨纸上柯赛特写给马里于斯的字条,真是如雷轰顶,陷入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之中。但他对柯赛特的爱仍然起着作用,这使他关心马里于斯的下落和安全。他恨马里于斯要夺走他的心头肉,却又在马里于斯受伤倒下时把他救走,历尽艰难,把马里于斯送到吉尔诺曼家里。这种爱与恨混杂的微妙心理写得活灵活现、真实感人。他不愿因自己的苦役犯身份,有碍于柯赛特的婚姻和幸福,想方设法不在婚约上签字,不参加婚宴。他也不愿意对马里于斯永远隐瞒自己的身份,及时地向马里于斯和盘托出,宁愿受到鄙视,可是却无法克制想看到柯赛特的心愿。至此,一个脱胎换骨、无比正直的人物终于塑造出来了。
雨果对沙威也依仗心理描写来刻画,其难度不下于描绘让·瓦尔让。这样一个死心塌地为官府效力的警探,源于他有一套深信不疑的信条,他要严厉执法,毫无同情之心,凡是犯过罪的人,他认为永远不可救药;在他看来,沦为妓女必然下贱,而公子哥儿的所作所为必定是对的。他脑子里似乎没有思想斗争。但是,奇迹在他身上发生了。让·瓦尔让不仅没有利用机会报复,把他枪决,反而将自己的住址告诉了他,让他去捉拿。面对这样的宽厚、人道,他无地自容,他的信条动摇了,他“偏离正道”,居然放走了让·瓦尔让。这时,他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交出让·瓦尔让,这样做不好;给让·瓦尔让自由,这样做也不好。第一种情况,执法的人堕落得比苦役犯还低贱;第二种情况,苦役犯比法律还高,将脚踩在法律上面。这两种情况都有损于沙威,采取哪种决定都要堕落。”他不能容忍存在“一个神圣的苦役犯,一个不受法律制裁的苦役犯”。他失去了信念之后,感到惶恐不安,认为自己出于怜悯而违犯法纪。他发现自己面前升起一颗“陌生的美德太阳”,这个“秩序的监守者、不可腐蚀的警察、保卫社会的看门狗”,是“在法律的模子里整块铸成的惩罚塑像”,如今发现自己有一颗讲人道的心。他对自己的变化无法解释,他对自己的行为无法调和,于是只有一条出路:跳下塞纳河自尽。雨果对这个人物的最后转变是描写得合情合理的,他的心理状态把握得十分准确。
马里于斯的转变过程和所思所想,同样描写得细致入微。他从保王派转到共和派是在查阅了报纸和战报之后,他“又怕又喜地看到群星璀璨……还有升起一颗太阳”。他发觉至今对拿破仑和其他事态发展都搞错了,认识到拿破仑策划了“旧世界崩溃”,是一个“负有天命的人”。他从崇拜拿破仑转到站在共和派一边,他的观点甚至比共和派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觉得自己有负于父亲,便念念不忘执行父亲的遗嘱。可是,他找不到泰纳迪埃。他想不到泰纳迪埃是个歹徒,他委决不下:如果他开枪报警,那个白发先生就会得救,而泰纳迪埃却要完蛋;如果他不开枪,白发先生就会牺牲,他无法向柯赛特交代,而泰纳迪埃就会逃之夭夭。要么违背父亲的遗嘱,要么让罪恶得逞!他处于两难境地。这是爱情与报恩遇到了矛盾,他无法解决,其实他是怂恿了罪恶,要执行父亲的遗嘱办事略占上风。后来,他得知割风先生是苦役犯以后,设法要同他划清界线,把他从家里赶走,直到发现让·瓦尔让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给柯赛特的巨款是他自己的钱以后,才醒悟过来,感到让·瓦尔让行为崇高。而他对泰纳迪埃的勒索虽然气愤,却仍然慷慨地送给他钱,并出了一大笔钱让泰纳迪埃逃到美洲去,而不是报警,对这个坏蛋绳之以法。两相对照,仍能看出他思想深处的偏袒心理。
吉尔诺曼是一个顽固的老古董,坚定不移的保王派。他发现了马里于斯怀念自己的父亲以后,两人剑拔弩张,互不相让。他一怒之下,把马里于斯赶出了家门。可是,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外孙,几年下来,他的防线渐渐守不住了:他要求别人不再向他提起马里于斯的名字,又暗暗抱怨别人对他俯首贴耳;他从不打听马里于斯的情况,可是总在想他;他的自尊心对他说要赶走马里于斯,但他默默地摇着老迈的头,忧郁地回答不。他非常希望马里于斯能回到身边,但他嘴上还是很硬的,而且浪荡的习性不改,见到马里于斯以后,无意中贬低了柯赛特,得罪了马里于斯,马里于斯再次愤然离去。这一次终于把他打垮了,最后他向马里于斯彻底屈服,答应让马里于斯娶柯赛特,甚至在马里于斯面前赞扬雅各宾党,但他实在说不下去,跑出房间,把真心话吐出来。这个老人的特殊心态刻画得惟妙惟肖。
应该指出,对照艺术在《悲惨世界》中也有所体现。作为对照艺术大师,雨果善于作人物的对比。让·瓦尔让与沙威是一对矛盾体,互为对照。一个虽是罪犯,但要改恶从善;另一个虽是警察,但执法过严。一个不断做善事,却屡屡碰壁,另一个不断做错事,也未见得步步高升。一个平安死去,另一个以自杀告终。让·瓦尔让与福来主教是彼此有关的另一对。让·瓦尔让由恶至善,而福来主教是善的化身;后者是善的本源,前者是善的扩散。沙威与泰纳迪埃又是互有关联的另一对。沙威是一条看门狗,不管什么人都乱吠一气,本质上并不能说很坏;而泰纳迪埃是恶的化身,狡猾、阴险、恶毒、工于心计(他的妻子与他构成夫唱妻随的又一对,形体上一胖一瘦,一大一小,精神上虽是同样歹毒,妻子只是他的跟屁虫)。芳汀和柯赛特的身世形成对照,芳汀悲惨,而柯赛特是先苦后甜,她享受到母亲得不到的幸福。马里于斯和吉尔诺曼老人是一对。他们都是犟脾气,一个年轻气盛,决不让步,爱情热烈专一;另一个年老体衰,出于爱后代不得不让步,性格轻薄,爱寻花问柳。雨果已不再仅仅限于美丑对照,像在《巴黎圣母院》中所做的那样,而是以不同类型的性格、经历、精神特点、点与面等等的差异,作为对照物,使对照艺术得到更充分的运用。人物对照艺术有助于人物形象显得更为鲜明,避免雷同;而在叙述上也更为曲折有致,增加兴味。
从全书的结构来看,描写起义的第四卷是高潮。前三卷的人物都朝着街垒战发展,经过三重的准备,一下子将所有的人物都集中在一起,熔铸于一炉;包括沙威的感化都是在这一事件的过程中发生的。小说至此,已达到最高点,随后便通向结局。结构上取得了均衡的效果。有序幕:米里埃尔主教感化让·瓦尔让;有发展:让·瓦尔让做善事、芳汀的故事、柯赛特的故事、让·瓦尔让与沙威的周旋;循序渐进,一步步达到高潮;最后是大团圆的结局。就像一出戏剧,安排得当,情节虽大起大落,却错落有致,显示了雨果的小说艺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郑克鲁
二〇〇二年二月一日于上海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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