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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但不管怎样,那天早上乌尔比诺医生在十点之前回到家时,并没有感到幸福。两次拜访搅得他心烦意乱,还不仅仅是因为让他错过了圣神降临弥撒,而是在这样一个一切似乎都应该尘埃落定的年纪,它们险些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他本想在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的豪华午宴前凑合睡上一会儿,却赶上仆人们乱哄哄地在捉鹦鹉。那只鹦鹉趁着人们把它从鸟笼里抓出来修剪翅膀上的羽毛时,飞到了芒果树最高的枝杈上。这是一只毛羽稀疏且性情怪僻的鹦鹉,别人求它开口,它偏不说,而就在人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它却说个没完,而且表达得十分清楚明白,那种条理甚至在人类身上都难得一见。它是由乌尔比诺医生亲自训练的,这让它拥有了家中谁都没有的特权,就连医生的孩子们小时候都没有享受过。


它在这个家已待了二十多年,但谁也不知道这之前它还活过多少年。每天下午午觉醒来,乌尔比诺医生都与它为伴,坐在整个家中最凉爽的地方,院子的露台上。医生怀着教育家的热情,借助了最为艰辛的手段,一直训练到鹦鹉能把法语讲得像个学者一样好。之后,纯粹是出于对美德的癖好,他又教鹦鹉学会了拉丁弥撒中的伴唱和从《玛窦福音》[3]


 中挑出来的几段经文,甚至试图机械地向它灌输四则运算法则,可惜最终没有成功。他最后几回到欧洲旅行时,有一次带回了城中第一台带喇叭的留声机,还有许多流行唱片和他最喜欢的古典作曲家的唱片。接下来的几个月,他日复一日,一次又一次地让鹦鹉聆听上个世纪风靡一时的依维特·吉尔贝和阿里斯蒂德·布里昂的歌曲,直到鹦鹉最终把这些歌都背了下来。唱那位女歌手的歌,它用女人的嗓音,唱那位男歌手的歌,它则用男高音,最后,还用一阵放荡的笑声来收场,和女仆们听完它用法语演唱的歌曲后爆发出的哄笑声一模一样,惟妙惟肖。这只鹦鹉美名远扬,常有一些乘内河船从内陆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要求一睹它的风采。那时期,有很多英国旅游者乘坐来自新奥尔良的运输香蕉的船只途经此地。有一次,几个英国佬甚至不惜任何代价想要把它买走。然而,鹦鹉最为荣耀的时刻还得数共和国总统马尔科·菲德尔·苏亚雷斯带着他的全体内阁部长来到这座府邸,想亲眼证实它声誉的那天。他们大约下午三点钟到达,个个头戴礼帽,身穿呢子长礼服,热得喘不过气来。三天以来,他们一直在进行正式会晤,在八月炽热的天空下始终不曾脱去这身装束。可最终,他们却不得不怎么带着好奇心来,还怎么带着好奇心回去,因为在两小时的绝望等待中,不管乌尔比诺医生如何恳求或威胁,鹦鹉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在说“嘴长在我自己身上”,可就连这句话也绝不宣之于口。医生当众出了丑,怪只怪他当初不听妻子明智的提醒,执意发出了这个莽撞的邀请。


在那次历史性的无礼举动之后,鹦鹉仍旧保持了在家中的特权,这充分证明了它的神圣地位。在这个家,除了它和一只陆龟,不许饲养其他任何动物。那只陆龟曾消失过三四年时间,大家都以为永远地失去它了,可它竟又在厨房里出现。不过,它并不被视作一件活物,而更像是一种矿物质,一个能带来好运的护身符,且向来没人能说清它究竟待在什么地方。乌尔比诺医生拒不承认自己厌恶动物,相反,他用各种杜撰的科学或哲学借口来掩饰这一点。这些理由总是能说服很多人,只除了他的妻子。他常说,过分爱动物的人可能会对人类自身做出至为残忍的事来。还说狗并非忠诚,而是卑躬屈膝;猫则是机会主义者和叛徒;孔雀是死神的传令官;金刚鹦鹉不过是惹人厌的装饰物;兔子助长贪婪;长尾猴会传染欲火;公鸡则该遭天谴,因为正是它造成了基督三次被人否认[4]


 。


与此相反,他的妻子费尔明娜·达萨却是个热带花卉和家养动物的盲目热爱者。她如今七十二岁了,早已失去年轻时小母鹿一样的身姿。刚结婚时,她利用两人间爱情的新鲜劲儿,在家里养了许多动物,远远超出了理性范畴。最先养的是三只达尔马提亚斑点狗,分别给取了三个罗马皇帝的名字。它们为了在一只母狗面前争宠,撕咬得你死我活。而那只名叫麦瑟琳娜[5]


 的母狗也真无愧于它的名字,刚刚产下九只狗崽,就又迅速怀上了十只。之后,费尔明娜·达萨又养了几只集老鹰轮廓和法老风范于一身的阿比西尼亚猫、几只斜眼的暹罗猫和橘黄色眼睛的宫廷波斯猫。它们像幽灵的影子一般在各个卧室里窜来窜去。到了发情期,从它们的妖魔聚会上传来的号叫声搅扰着夜晚的平静。有几年,在院子里的芒果树上,竟还有一只用铁链拴着腰的亚马逊长尾猴,由于其痛苦的面容、天真的眼神和极其丰富的肢体语言都酷似大主教奥布杜利奥-雷依,常常引来人们的某种同情。但费尔明娜·达萨最后之所以抛弃它,还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它有向女人们献殷勤并自鸣得意的坏毛病。


走廊的鸟笼里养了各种各样的危地马拉鸟,此外,家中还有几只未卜先知的石鸻、几只黄腿修长的沼泽草鹭和一只常常从窗外探进头来啃咬花瓶中的火鹤的小鹿。在最后一次内战爆发前不久,当第一次有传言教皇可能会来到此地时,他们从危地马拉弄来了一只天堂鸟。可当得知教皇来访的传闻不过是政府为了恐吓图谋不轨的自由党人而散布的谣言时,这只鸟又被送回了故土,去得比来得还快。还有一次,他们从库拉索岛走私者的帆船上买回六只关在一个金丝鸟笼里的香乌鸦,和费尔明娜·达萨小时候起就在父亲家养的香乌鸦一模一样,她希望嫁人以后还能继续养这种鸟。可它们总是不停地扇动翅膀,弄得家里充满了它们身上那种殡葬花圈似的气味,谁都无法忍受。他们还曾带回来一条四米长的蟒蛇,为的是用它那死亡的气息吓跑蝙蝠、蝾螈,以及雨季里侵入家中的多种害虫。尽管也达到了目的,可这位不眠猎手嗤嗤的呼吸声扰乱了卧室黑暗里的宁静。当时正怀着职业道德忙得不可开交,并且醉心于社交和文化事业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虽然身处这样一大堆令人厌恶的活物之中,但只要想想他的妻子不仅是加勒比地区最美,而且也是最幸福的女人,他也就知足了。然而,一个雨天的下午,他筋疲力竭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竟撞进一场将他推回现实的灾难。从客厅一直到他目所能及的地方,动物的尸体连成了串,漂浮在血泊之中。女仆们都爬到了椅子上,满脸的不知所措,显然,是对这场大屠杀惊魂未定。


事情是这样的:几只德国獒中的一只突然得了狂犬病,发起疯来,不管见到什么动物都扑上去咬,最后还是邻居家的园丁挺身而出,挥刀把它砍成了碎片。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咬过哪些动物,又或者它嘴里吐出的那些绿色泡沫沾染过哪些,于是,乌尔比诺医生下令杀掉所有幸存的动物,并把尸体带到偏远的旷野焚烧,还请仁爱医院的工作人员到家里进行了一次彻底消毒。唯一幸免于难的就是那只象征好运的雄性美洲陆龟,因为根本没人想起它来。


费尔明娜·达萨头一次在家庭事务上完全赞同丈夫,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小心翼翼地没再提过动物的事。她用林奈《自然史》中的彩色插图聊以自慰,还叫人把这些图镶上画框,挂在大厅墙上。若不是有天清晨几个小偷打破浴室窗子,偷走了一套五代家传的银制餐具,或许她早已断了念头,以为再也没有希望在家中看到动物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窗子的铁环上装了双锁,各道门也都用铁闩加固,并把最贵重的物品放进保险箱,还养成了某种迟来的战时习惯:睡觉时把左轮手枪放在枕头底下。但他反对再买一条烈狗,无论是否注射过疫苗,也无论是散养还是拴着:就算让贼把家里偷个精光,他也绝不同意。


“凡是不会说话的,一律不许进这个家。”


这么说是为了让妻子不再为此事纠缠,因为她又固执地想买一条狗回来,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句自己匆忙说出并且意义过于宽泛的话竟会有朝一日要了他的命。费尔明娜·达萨那桀骜不驯的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立刻抓住丈夫用词轻率的疏漏:失窃案发生几个月后,她又去了一艘来自库拉索岛的帆船,买下一只帕拉马里博皇家鹦鹉。虽然它只会说些水手的粗话,但说得竟和真人一模一样,也算值了十二生太伏的高价。


这只鹦鹉的确品种优良,而且比看上去还要灵巧,长相上唯一区别于热带丛林鹦鹉的地方就是它头黄舌黑,可即使用松节油栓剂也无法让丛林鹦鹉学会说话。乌尔比诺医生向来是个输得起的人,他在妻子的才智面前低了头,并惊讶地发现,自己也觉得鹦鹉在女仆们的嬉笑中取得的进步十分逗趣。雨天的下午,这只羽毛被淋透的鹦鹉尤其欢快,放开了舌头,滔滔不绝地说出很多它不可能在这个家里学到的老话儿,让人觉得它恐怕比看上去要老得多。乌尔比诺医生的最后一丝保留终于在某天晚上被彻底瓦解。那天夜里,几个盗贼再次试图从屋顶平台的天窗钻进屋里,而鹦鹉用几声德国獒的狂吠把他们吓得落荒而逃,即使是真狗也无法叫得更逼真了,而它一边叫,还一边喊着“有贼”、“有贼”,这两种有趣的救命本事可都不是在这个家学的。自那以后,乌尔比诺医生就亲自接管了它。他命人在芒果树下搭起栖木,上面放两个容器,一个盛水,一个盛熟香蕉,此外,还挂了根吊杆供鹦鹉练习杂耍。尽管乌尔比诺医生怀疑,它的慢性鼻疽病对人的正常呼吸有害,但从十二月到翌年三月,夜晚转凉,当北风使得鹦鹉无法再在室外待下去时,它便会被放进一只罩有毯子的笼子里,接进卧室睡觉。多年来,他们总是为它剪短翅膀的羽毛,放它自在地迈着那老骑士般的步伐,曲着腿走来走去。但有一天,它正在厨房的横梁上兴致勃勃地耍着杂技,却一下子掉进了炖杂烩的锅里,嘴里还念叨着它那一串叽里呱啦的水手呼救语。幸而它的运气足够好,厨娘用做饭的大勺把它捞了起来。它被烫得全身通红,羽毛也掉光了,但还活着。从那以后,就连大白天它也被关在笼子里,顾不上民间流传的关于笼中的鹦鹉会忘记所学东西的说法了,只有在凉爽的四点钟,乌尔比诺医生在院子的露台给它上课时,它才会被放出来。谁也没有及时发现它翅膀上的羽毛已经过长,而就在那天早晨,大家正准备给它修剪羽毛,它逃到了芒果树的树冠上。


他们花了三个小时还没有捉住它。女仆们在邻居家女仆的帮助下,用尽各种办法想把它哄下来,可它依旧固执地待在原地,一边放声大笑,一边高喊着:“自由党万岁!他妈的自由党万岁!”近来,因这种莽撞的呼号而丢了性命的快活酒鬼已不下四个。乌尔比诺医生几乎看不清繁叶中的鹦鹉,他试图用西班牙语、法语,甚至拉丁语来说服它,而它则用同样的语言、同样的重音和同样的音色回答他,却始终寸步不离树梢。乌尔比诺医生见谁也无法让鹦鹉心甘情愿地下来,便下令找消防队员来帮忙,这是他作为一名爱国市民,最新搞出来的一项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