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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个时候,他的自理能力已经很差了,在浴室中滑上一跤都可能是致命的,所以他警惕地反对淋浴。他们家是现代化的,没有在老城区的宅子里普遍使用的带狮子腿的白镴浴缸。当初,他出于卫生的理由拒绝了它:他认为浴缸是欧洲人最肮脏的发明之一,他们只在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洗澡,却还把自己浸泡在一缸污水里,里面尽是些他们费力从身上褪下来的脏东西。因此,他让人用实心愈疮木做了一只特大号的木桶。而费尔明娜·达萨就用这只桶,依照给新生儿洗澡的程序给丈夫洗澡。每次沐浴都长达一个多小时,水中掺入用锦葵和橙皮煮沸的汤水,这对他有很好的镇静效果,有时,他甚至会在香气四溢的汤水中睡着。洗完澡,费尔明娜·达萨帮他穿衣:先在两腿间撒上滑石粉,在灼伤的红疹上涂上可可油,然后温柔地给他穿上衬裤,就仿佛那是一块尿布,接着,再从袜子一直穿到别着黄玉别针的领带。终于,夫妻俩的清晨恢复了平静,因为他又回到被儿女夺走的童年,而她呢,最终也和家庭日程协调起来,只因岁月同样也在她身上流逝:她睡得越来越少,还没满七十岁,她就醒得比丈夫早了。


圣神降临节的那个星期日,当掀开毯子看到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尸体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发现了某种自己在光辉的医生生涯和信徒生活中一直都否认的东西:即在和死神熟识了那么多年,在同它战斗,翻来覆去与它接触了那么久之后,那还是他第一次敢于直视它,而与此同时,它也在注视着他。这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不,不是:自从很多年前的一天晚上,他从噩梦中惊醒,意识到死亡并非仅仅如他所感觉的那样,是一种始终存在的可能,而是一个切近的现实时,这种恐惧就已经在他心里、与他共存了,就像他影子之上的另一个影子。事实上,那天他所看到的是一个真切的存在,而在那之前,死亡不过是他想象中的某种确定的东西。他很欣慰,全能的上帝出其不意地向他揭示这个奥秘所用的工具竟然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他一直认为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是个圣人,只不过他从不自知所蒙受的恩宠罢了。然而,那封信却又向他揭示了他的真实身份、他黑暗的过去和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伪装能力,这让医生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了某种决定性的、无可挽回的事情。


不过,费尔明娜·达萨并没有感染他的忧郁。当然,他也试过要感染她,就在她帮他把两条腿塞进裤筒,又为他扣上衬衫那排长长的纽扣时。但他没有成功,因为费尔明娜·达萨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更何况这只是一个她并不喜欢的男人的死。她从没见过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仅仅知道他是一个拄拐的残疾人,是在安的列斯群岛众多岛屿中的一座,众多起义里的一次,从行刑队的枪口下逃出来的,因生活的需要当上了儿童摄影师,并最终成为全省最受欢迎的一位;她还知道,他曾经赢过一个她记得好像叫托雷莫里诺的人一盘象棋,尽管那个人实际上叫卡帕布兰卡。


“他其实是卡宴的一名逃犯,因犯了重罪而被判终身监禁。”乌尔比诺医生说,“你能想象吗,他居然还吃过人肉呢。”


他把那封信交给她,信中的秘密他打算一直带到坟墓里去。可她并没有看,而是把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收进梳妆台的抽屉,用钥匙锁了起来。她已经习惯了丈夫那深不可测的大惊小怪的能力,习惯了他那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错综复杂的小题大做,以及他那种与他的公众形象大相径庭的狭隘见解。而这一次,他甚至比以往表现得更糟。她本来以为,丈夫敬重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并非因为他之前是个怎样的人,而是因为他除了一个流亡者的背包以外身无别物地来到这里之后的所作所为,于是她不明白,为何这个人迟迟曝光的身份会让丈夫如此沮丧。她也不理解,丈夫为何会对他私下里有一个女人这件事如此厌恶。这可以说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那类人世代相传的一个习惯;更何况,丈夫自己也曾在某个忘恩负义的时候这样干过,再者,她觉得那个女人能够帮助他践行死亡的决定,这本身便是令人心碎的爱的明证。她说:“如果你也像他那样,因为如此严肃的理由而决定去死,那我的责任便是做和她同样的事。”乌尔比诺医生又一次处在茫然的十字路口,妻子这种武断的不理解已经让他恼火了整整半个世纪。


“你什么都不懂。”他说,“我生气的并不是他以前是谁,曾经做过什么,而是他竟然骗了我们所有人这么多年。”


他的眼睛里开始噙满瞬间而来的泪水,但她装作没有看见。


“他做得对。”她反驳说,“如果他说了实话,那么无论是你还是那个女人,以及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会像曾经那样爱他了。”


她帮他把怀表链挂在背心的扣眼上,又为他最后调整了一下领带结,扣上黄玉别针。接着,她用喷了香水的手绢为他擦干眼泪,又弄干净胡子上沾着的泪珠,然后把手绢的四角打开,折成一朵洋玉兰的形状,放进他的上衣口袋。这时,摆钟敲响的十一下钟声在整座房子里回荡。


“快点。”她边说边挽起了他的手臂,“我们要迟到了。”


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的妻子阿敏塔·德昌普斯和他们那七个一个赛一个机敏的女儿已经筹划好一切,志在让这次二十五周年纪念午宴成为当年的社交大事。他家的房子坐落在历史悠久的老城区正中心,是过去的造币厂所在,经一位佛罗伦萨建筑师的捣鼓而改头换面。这位建筑师像一股革新的邪风途经此处,把不下四处十七世纪的遗址变成了威尼斯式的大教堂。医生家有六间卧室和两个用来会客兼用餐的大厅,十分宽敞,而且通风效果极佳,但还是接待不了人数众多的城内来宾,更何况还有一批着意挑选的外埠宾客。至于他家的院子,则如同修道院里带回廊的院落一般,中央有一座石砌的喷泉在低声吟唱。黄昏时,花坛中香水草的芬芳在整幢房子里弥漫。但拱廊下的这片天地仍不足以容纳那些姓氏显赫的贵宾。因此,他们最终决定把午宴设在乡间别墅,开车走皇家公路需要十分钟。那里有一个几千平方米的大院子,种着高大的印度月桂树,缓缓流淌的小河中漂浮着土生土长的睡莲。堂桑丘餐厅的伙计们在奥利维利亚夫人的带领下,在没有树荫的地方支起彩色的帆布篷,而在月桂树下则用许多张桌子拼起了长长的餐台,全部铺上亚麻桌布,摆了一百二十二套餐具,主宾席上还摆放着一簇当天采下的玫瑰花。他们为乐队搭了一个台子,其中,管乐队只负责演奏对舞舞曲和民族华尔兹,还有一支从艺术学校请来的四人弦乐队,是奥利维利亚夫人专门为丈夫德高望重的老师准备的惊喜——午宴将由老师主持。尽管这天并非医生实际的毕业纪念日,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这个圣神降临节的星期日,为的是突出喜庆的气氛。


准备工作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了,生怕有什么必要的事因为时间不够而不能完成。他们派人从希耶纳加·德奥罗带来了活母鸡。这些鸡在整个沿海地区都很有名,不仅仅因为个大味美,更因为殖民时期,它们在冲积土区域觅食,从它们的砂囊中可以找出纯金的沙粒。奥利维利亚夫人还在几个女儿和仆人的陪伴下,亲自登上豪华的远洋轮船,挑选来自世界各地的最好的东西,以颂扬丈夫的成就。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只除了一点,那就是庆典设在六月的一个星期日,而这一年的雨季姗姗来迟。当天早晨,她出门去望大弥撒时便感到危机四伏。空气中的潮湿让她惶恐,接着又发现天空阴沉,气压很低,甚至连海平线都看不见了。尽管出现这些不祥的征兆,她在望弥撒时碰见的天象观测台台长却提醒她,在本城多灾多难的历史当中,即便在最严酷的冬天,圣神降临节这天也从来没下过雨。然而,十二点的钟声刚刚敲响,正当很多客人在露天开始品尝开胃酒时,一声孤独的霹雳震颤了大地,一阵从海上席卷而来的恶风掀翻了桌子,把篷布吹到了天上,灾难性的暴雨倾泻而下,天仿佛塌了下来。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他在路上碰见的最后一拨客人一起,终于在暴风雨的混乱中艰难到达。他本想和那些客人一样,下车后踩着一块块石头,跳着跃过一片汪洋的院子冲进屋去,但最终还是难堪地被堂桑丘的伙计们遮在一顶黄色帆布的华盖下,用胳膊抱了进去。七零八落的桌子已经被尽可能完善地重新安置在室内,就连卧室也摆满了,而客人们没有做出丝毫努力来掩饰他们那副落难的模样。屋里热得像船上的锅炉房一样,因为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以免雨水被风斜吹进来。在院子里时,桌上每一个位置都摆放着写有宾客姓名的卡片,并且按照习惯,一侧是男士,另一侧是女士。但到了屋里,名签被混在一处,众人只得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这场人力不可抗拒的天灾造成了男女混坐的局面,破天荒头一遭地打破了我们的社交迷信。在这场灾变中,阿敏塔·德奥利维利亚[6]


 仿佛时时刻刻都无处不在似的。尽管头发被淋得透湿,华美的衣服上也溅满了泥点,但她从容地承受着这场不幸,脸上始终挂着从丈夫那里学来的不可战胜的微笑,不让厄运有片刻得意的机会。她靠着和她在同一个熔炉里锻造出来的女儿们的帮助,尽可能地重新安置了主宾席,让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坐到正中间,大主教奥布杜利奥-雷依坐在他的右首。费尔明娜·达萨则像往常一样紧挨着丈夫落座,因为她担心他会在午宴上睡着或是把汤洒在翻领上。对面的位子坐着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他已年过半百,略带女人气,保养得非常好,那股子爱热闹的劲头与他精湛的医术毫不相称。主桌的其余位置都被省市要员占满了,还有一位前一年的选美皇后,省长挽着她的手臂,把她安排在自己身边。尽管当地并没有习惯要求来宾的穿着,更何况这还是一次乡间宴会,但女人们个个都身着晚礼服,佩戴着全套的珠宝首饰,而男人们大部分身穿深色礼服,打着黑色领带,有的还穿上了呢子长礼服。只有那些见过世面的人才会穿日常的服装,这其中就包括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每一个座位上,都有一份烫着金边的法文菜单。


奥利维利亚夫人担心闷热难耐,走遍整个屋子恳求客人们在用餐时脱掉外套,但没有谁敢率先轻举妄动。大主教提醒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午宴:在这里,自独立以来一直把国家弄得血雨腥风的内战双方,头一次抚平创伤,摈弃仇恨,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这种想法颇合那些激情澎湃的自由党人,尤其是年轻党员的意,在保守党独揽大权四十五年之后,他们终于选出了一位自己党派的总统。乌尔比诺医生却不以为然:他完全不觉得一位自由党总统和一位保守党总统有何不同,最多是前者的衣着稍差一点。但他不想反驳大主教,尽管他本想向他指出,午宴中的所有人之所以来到这里,并非由于他们的思想,而是因为他们的家世,而后者向来都是凌驾于政治的动荡和战争的恐怖之上的。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里才会座无虚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