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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是一次突发性事件。当时正赶上十月那几场让我们休养生息的暴风雨中的一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刚把莱昂十二叔叔送回家,就从车里看见一个娇小灵巧的姑娘,身上穿着一身满是荷叶边、像极了婚纱的薄纱衣裳,惊慌失措地从马路的一边跑到另一边,因为狂风掀翻了她的雨伞,卷着它在海边飞来飞去。他把她救上车,掉转车头,送她回了家。她家是一座小教堂改建的,依海而立,从街上就能看见院子里到处都是鸽子屋。路上,她告诉他自己刚刚嫁给一个在市场卖日用品的商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公司的船上见过这个人很多次,见他卸下一箱箱各式各样的旧货来卖,还有一大群鸽子,装在一个藤条编的笼子里,就像那些内河船上的母亲用来放新生儿的笼子一样。奥林皮娅·苏莱塔看上去就像来自胡蜂家族似的,不只因为她那上翘的屁股和娇小的上半身,而且因为她的全部:如铜丝一般的头发,脸上长满雀斑,两只活泼的圆眼睛之间的距离比一般人的都大些,声音尖细,恰好适合她那机智有趣的谈吐。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觉得,与其说她诱人,倒不如说她滑稽,送她到家后,他很快就把她忘了。她和丈夫、公公以及其他几个家庭成员一起生活。


几天后,他在港口看见了她的丈夫,这一回他正往船上装货,而非卸货。船起锚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清清楚楚地听到耳边响起了魔鬼的声音。那天下午,送莱昂十二叔叔回家后,他佯装偶然路过奥林皮娅·苏莱塔家,从围墙外看见她正在喂那群乱哄哄的鸽子。他隔着墙从车上冲她喊道:“鸽子多少钱一只?”她认出了他,高兴地回答说:“不卖。”他又问:“那怎么才能得到一只呢?”她一边继续喂食,一边答道:“在大雨天碰见养鸽子的女人,用车把她送回家。”就这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回家时,带着一份奥林皮娅·苏莱塔道谢的礼物:一只腿上拴着金属环的信鸽。


第二天下午,同样是喂食的时候,美丽的养鸽女看见送出去的鸽子又回到了鸽子屋。她以为是它偷跑回来的。可当她抓住它检查时,发现金属环上缠着一张纸条:一封求爱信。这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留下字迹,却绝非最后一次,虽然这一次,他出于谨慎没有签名。接下来的一天是星期三,下午他正要进家门时,一个街上的小孩把装在笼里的那同一只鸽子交给他,并带口信说,是鸽子夫人让他来的,并让他嘱咐一声,请用笼子把它关好,否则它还会飞走,而这是她最后一次把它送回来了。他不知道对这一切应作何解释;或许鸽子在路上把信弄丢了,或许是养鸽女在装糊涂,又或许她把鸽子送来是为了让他再送回去。不过,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按理说她应该在送鸽子的同时附上一封回信。


星期六早晨,思来想去之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又派鸽子送去了一封没有签名的信。这一次,没等到第二天,当天下午就由同一个小孩把装在另一只笼子里的鸽子送了回来,并捎来口信说,前天把它送回来是出于礼貌,而这一次是出于遗憾,但如果他再让它飞走,就真的不会再送回来了。特兰西多·阿里萨逗鸽子玩到很晚,把它从笼子里抓出来,放在臂弯里,冲它咕咕叫,还试图哼儿歌哄它睡觉。突然,她发现鸽子脚上的金属环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我不接受匿名信。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狂喜地读完纸条,仿佛回到初次冒险的高潮。那晚,他几乎无法入睡,心情烦躁地翻来覆去。第二天一早,在去办公室之前,他再一次放飞鸽子,它身上带着一封清清楚楚签着他名字的情书,除此之外,他还在金属环上别了一枝他花园中最新鲜、最火红、最芬芳的玫瑰。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纠缠了三个月后,美丽的养鸽女仍旧还是那个回答:“我不是那种女人。”可她从没有拒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来信,也会去赴那些他安排好的貌似偶然的约会。他与以往判若两人:这个从不露面的情人,这个对爱情如饥似渴却又极其悭吝的人,这个从不付出、又想得到一切的人,这个不允许任何人在他心里留下足迹的人,这个藏头露尾的猎人,竟然跑到大街上,狂热地送出了一封封署名的情书,一件件殷勤的礼物,毫不谨慎地一趟趟跑到养鸽女家里去,甚至有两次是在她丈夫既没有出远门、也没有去市场的时候。从最初猎艳以来,这是他唯一一次感到自己被爱情之箭射穿了。


邂逅六个月后,他们终于在码头边一艘正在重新油漆的内河船的舱室里私会了。奥林皮娅·苏莱塔的爱欢喜愉悦,是活泼的养鸽女的爱情。她喜欢光着身子,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处在一种缓慢的休憩状态之中,这种休憩对她来说就像爱情一样,同样是柔情蜜意的。舱室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油漆才刷了一半,松节油的味道很适合留存在一个幸福下午的回忆之中。忽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灵机一动,打开一罐从简易床上触手可及的红油漆的盖子,用食指蘸漆,在美丽的养鸽女的小腹上画了一个朝下的箭头,并在肚皮上写下了一行标牌似的字:这小东西是我的。


 当晚,奥林皮娅·苏莱塔忘了那行字,在丈夫面前脱掉衣服。丈夫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呼吸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她穿睡衣的时候,到浴室取来刮脸用的刀子,一刀割断了她的喉咙。


很多天以后,在逃的丈夫被捕,向报界讲述了他犯罪的缘由和方式,直到这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才知道养鸽女被害的事。很多年里,想起那些署了名的信,他都提心吊胆,并且默默地计算着罪犯的刑期。由于船上的生意,那人对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但他并不怎么怕他给自己的脖子来上一刀,也不怕传出丑闻,而是怕运气不好,让费尔明娜·达萨知道他的不忠。就在等待的那几年里,一天,照料特兰西多·阿里萨的那个女人由于一场不合季节的大雨,不得不在市场上耽搁得久了些,回来时,发现特兰西多·阿里萨已经死了。她坐在摇椅上,像往常一样把脸涂得花里胡哨,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还挂着坏笑,以至于这位保姆两小时以后才发现她死了。不久前,她把埋在床下的那几个财宝罐里的黄金和宝石分给了街坊四邻的小孩,告诉他们可以当糖果吃,其中几件最值钱的如今已经怎么也找不回来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她葬在了古老的“上帝之手”庄园,也就是当时的“霍乱墓地”,还在她坟前种下了一丛玫瑰。


头几次去墓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发现养鸽女奥林皮娅·苏莱塔葬在很近的地方,没有墓碑,但有人在坟上的水泥板未干之前,用手指刻下了死者的姓名和日期。他不禁毛骨悚然地想,那一定是她丈夫开的一个血淋淋的玩笑。玫瑰花开的时候,只要四周无人,他就摘下一枝放在她的墓前。后来,他干脆从母亲的玫瑰丛中挖出一株,种到她的坟前。两丛玫瑰发了疯似的越长越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得不带一把大剪子和其他园艺工具来修枝剪叶。但玫瑰的长势渐渐超越了他的能力范围:多年以后,两丛玫瑰已如杂草般在一座座坟墓间蔓延开来。从此,这座著名的霍乱墓地改叫“玫瑰墓地”,直到一位不具民间智慧之现实性的市长,一夜间铲除了所有的玫瑰丛,在墓地入口的拱门上挂起一块政府的牌子,上面写着:“普世公墓”。


母亲死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次陷入疯狂的困境:到办公室上班;按照严格顺序与各个长期情人轮流幽会;到商业俱乐部玩多米诺骨牌;继续阅读爱情小说;星期天到墓地去凭吊。生活规律得仿佛生了锈一般,既让人轻蔑,又让人害怕,但同时也是一种保护,让他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然而,十二月的一个星期日,当墓地的玫瑰丛已经战胜了修枝的大剪子,几只燕子停在为通电灯而刚刚架起的电线上时,他蓦然间发现,母亲去世后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距离奥林皮娅·苏莱塔被杀,则过去了更多年,而距离那个遥远的十二月下午,费尔明娜·达萨给他回信说“可以”,并说“会永远爱他”,更不知已经流逝了多少岁月。在这之前,他活得就仿佛时间从没有在自己身上流走,而只是在他人身上留下痕迹似的。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周,他在街上碰见了因他写的情书而终成眷属的那许多对恋人中的一对,他甚至没有认出他们的大儿子,也就是自己的教子来。他用一句人们惯用的惊呼缓解了尴尬:“好家伙,都长成大人了!”尽管身体已向他发出最初的警告,但他依然故我,因为在容易生病的人堆儿中,他的身体就像是铁打的。特兰西多·阿里萨常说:“我儿子唯一得过的病就是霍乱。”在记忆混乱之前,她就已经把霍乱和相思病混为一谈了。但不管怎样她都错了,因为她的儿子暗地里得过六次淋病,尽管医生说那不是六次,而是一次,后来都只是因治疗不力又反复发作而已。此外,他还得过一次腹股沟淋巴腺炎、四次龟头疣病和六次股癖,但无论他还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都绝不会把这些当作疾病,而只会把它们当成战利品。


刚满四十岁,他就不得不因全身上下莫名其妙的疼痛去看医生。做了很多次检查后,医生都只对他说:“年岁不饶人啊。”但他每次回家,甚至从没有想过这一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的过去唯一的参照点就是与费尔明娜·达萨短暂的爱情,只有和她相关的事才能让他找到岁月的支点。所以,看见燕子停在电线上的那个下午,他从最久远的记忆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往,回顾了一桩桩猎艳的情事,回顾了为爬上发号施令的位置曾跃过的无数处暗礁,以及种种数都数不清的往事,而这一切皆由他那刻骨的决心而起:他誓要让费尔明娜·达萨属于他,而他也属于她,这个决心高于一切,所向披靡。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一生几乎都已经过去了。五脏六腑的一阵寒战传遍他的全身,他眼前一黑,不由得松掉了手中的园艺工具,靠在墓地的围墙上,这才没有因衰老的第一次打击而倒下。


“见鬼,”他惊恐地自言自语道,“都已经三十年了!”


的确如此。当然,对费尔明娜·达萨来说,同样也过了三十年,但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也最舒心的三十年。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的那些可怕日子已被扔进了记忆的垃圾堆。她住在拉曼加的新房子里,成了自己命运的绝对主人,同丈夫和一双儿女生活在一起。如果再让她选一次,她还是会从世间所有的男人中选中她的丈夫。儿子在医学院里延续着家族传统,女儿则长得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有时连她都糊涂了,好像自己重生了似的。在那次誓不回来在无尽的惊恐中度日的倒霉旅行之后,她又去过欧洲三次。


上帝一定是听到了某人的祈祷——就在费尔明娜·达萨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在巴黎逗留了两年,刚刚开始从废墟中寻找爱情的碎屑时,一封半夜到达的电报惊醒了他们:布兰卡·乌尔比诺夫人病重。另一封传达死讯的电报接踵而至。他们即刻赶了回来。费尔明娜·达萨身着一袭丧服下了船,宽大的衣服已不足以掩饰她的身形。没错,她又怀孕了。这个消息造就了一首民间歌谣的诞生,歌词并无恶意,只是有些打趣,其中的叠句在当年颇为流行:美人在巴黎究竟有何秘密,每每回来都喜得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