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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乌尔比诺医生找了些宏大的理由来为自己的懦弱辩解,甚至都不自问一下它们是否有悖他的信仰。他不承认自己和妻子的矛盾源于家中压抑的气氛,而是认为那源于婚姻本身的性质:一项荒谬的、只能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得以存在的发明。两个几乎完全互不了解的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性格不同,文化不同,甚至性别都不相同,却突然间不得不承诺生活在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分享彼此也许注定有所分歧的命运,这一切本身就是完全违背科学的。他说:“婚姻的问题在于,它终结于每晚做爱之后,却在第二天早餐之前又必须重新建立起来。”而他们之间的婚姻则更糟,他说,因为两人来自两个敌对的阶层,却又生活在这样一座依旧梦想着回到总督时代的城市。唯一像水泥一样把他们黏合在一起的,却是爱情这种既不可能、又反复无常的东西——如果它果真存在的话。但对他们来说,两人结婚时是没有爱情的,而就在他们差一点要把它创造出来时,命运所做的却只是让他们面对现实。


这就是竖琴时期他们的生活状态。那些令人愉快的偶然片段已成了往事:曾经,虽然他们之间争吵不断,虽然她每天都要吃毒茄子,虽然他的妹妹们疯疯癫癫,虽然他的母亲依然如故,但如果她在他洗澡时走进浴室,他仍有足够的爱来邀请她为他擦香皂。而她会怀着欧洲之旅剩余的爱的碎屑顺从地为他效劳。接着,两人会忘掉种种不快,不由自主地心软,无声地渴求起对方来,最终在地上爱得死去活来,浑身沾满芳香的泡沫,耳朵里却听着女仆在洗衣房里议论:“他们没有再生孩子,是因为他们不再做那事了。”有时,他们从疯狂的节日庆典回到家,在门后伺机而动的怀旧之情也会一下子将他们扑倒在地,于是就会有一次美妙的爆发,一切又回到往昔,五分钟后,他们就又像蜜月中连门襟都无暇扣上的恋人们一样了。


但除了这些极少数的情况,一般到了睡觉的时候,他们中总有一个比另一个更为疲倦。她在浴室里耗时间,用香纸卷起一支支烟,独自抽着,又像年轻时独自在家那样,重新陷入自我慰藉的爱中,又成了自己身体的唯一主人。她总是头痛,要么就抱怨天气太热;总是装睡,要么就是又来了月经,月经,永远是月经。以至于乌尔比诺医生为了发泄一下难言的苦衷,竟然在课堂上说,结婚十年后,女人一星期甚至能来三次月经。


祸不单行,费尔明娜·达萨不得不在她最糟糕的岁月里面对自己怎么也躲不掉、迟早都要来的事:她父亲那些无人知晓、神话般的生意背后的真相。省长在办公室召见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把他岳父无法无天的行径一股脑儿全告诉了他,最后一言以蔽之:“凡天上人间的法律,没有什么是这个家伙不曾冒犯过的。”其中有几件最严重的纠纷,是他依仗着女婿的权势做的,让人很难相信这位女婿和他的妻子能够独善其身。鉴于目标其实是保住自己的名誉,因为也就剩他的名声还站得住脚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动用了所有的权力,最终用他的担保掩盖了丑闻。就这样,洛伦索·达萨坐着最早的一班船离开了这个国家,并将永远不再回来。他回到他的故土去了,表现得就像以往为了慰藉思乡之情而不时地进行一次短期旅行一样,但这也不完全是自欺欺人: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便常常登上祖国的轮船,仅仅是为了喝一杯水箱里装着的来自故乡的泉水。他走了,没有俯首认错,而是坚称自己无辜,并试图让女婿相信自己是政治阴谋的牺牲品。他走了,为他的姑娘而痛哭流涕——自从费尔明娜·达萨嫁人后,他一直这么叫她——还为他的外孙而哭,为这片土地而哭,在这里,他变得富有、自由,并靠着不清不白的生意,成功地把他的姑娘变成了高雅的夫人。他走了,苍老且带着一身病痛,但他之后还活了很久,远比那些因他而遭殃的人希望的要长久得多。当他去世的消息传来时,费尔明娜·达萨不禁舒了一口气。为了避免他人问起,她没有为他戴孝,但接下来好几个月,每当她把自己关在浴室中抽烟时,便会带着一股无名火哭泣起来,她是在为父亲而哭。


这对夫妻最为荒谬的是,在那段不幸的岁月里,他们在公众面前却表现得无比幸福。实际上,那正是他们战胜周围隐藏的敌意,取得最大胜利的几年。人们不甘心接受他们的那副样子:与众不同,行事新派,从而与传统秩序格格不入。不过,这对于费尔明娜·达萨来说却是手到擒来的事。所谓的世俗生活,虽然在她了解之前曾让她有过许多疑虑,但其实那不过是一套沿自传统的规矩,庸俗的仪式,事先想好的言词,在此之下,人们彼此消遣,为的是不致互相杀戳。在这个轻浮的世俗天堂,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她用一种更为简单的方式为它下了定义:“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自从拖着没有尽头的新娘头纱,步入社交俱乐部宽阔的大厅时,她就突然清楚地发现了这一点。厅里弥漫着无数鲜花混在一起的香气,华尔兹乐曲绕梁飞旋,男人们汗水涔涔,女人们浑身颤抖,他们看着她,不知如何才能清除这个外部世界来的令人眩晕的眼中钉。所有这一切让空气变得稀薄。她刚刚年满二十一岁,除了去学校,几乎没有出过家门,但她仅仅环顾了一眼,便明白她的对手并非因仇恨而生出胆怯,而是因惧怕而茫然无措。她没有继续吓唬她们,而是大发慈悲,帮助她们了解她。没有一个人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就像她对那些城市的看法一样,她没有觉得哪座更好或哪座更糟,它们只是和她心里想象的一模一样。比如巴黎,尽管那里阴雨连绵,尽管那里的店主个个贪吝,车夫个个粗鲁,她仍将永远在记忆中把那里当作人间最美的城市,这与它实际是否如此毫不相干,而只是因为它与她最幸福岁月的回忆紧密相连。至于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他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手段更为机敏也更加堂皇。没有什么事少得了他们的参与:市民郊游、花会、艺术活动、慈善抽奖、爱国演出,乃至第一次气球旅行。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也永远是活动的发起者,且永远身先士卒。在他们那些不幸的岁月里,任谁也无法想象有谁能比他们更幸福,有哪对夫妻比他们更般配。


父亲留下的房子成了费尔明娜·达萨逃避那座令人窒息的家庭宫殿的避难所。一离开公众视线,她便悄悄躲到福音花园。她在那里接待新朋友,会会学校和图画课的老朋友,以此作为不忠的某种纯洁的替代品。她会像独身母亲似的平静地度过几个小时,细细咀嚼儿时的回忆。她又买了香乌鸦,还从街上捡回了几只猫,把它们交给加拉·普拉西迪娅照料。此时的加拉·普拉西迪娅已经年迈,而且因为风湿行动有些不便,却满怀着重建这个家的热情。费尔明娜又重新启用了缝纫室。在这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在这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让她伸出舌头,试图窥测她的内心。于是,她把缝纫室当成了回忆过去的圣地。一个冬季的下午,她赶在暴风雨呼啸而至之前去关阳台的窗子,竟看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小花园杏树下的那条长凳上,穿着那件改小了的父亲的礼服,膝头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但她看见的,并非之前好几次在不同场合偶遇他时的模样,而是他留在她记忆中的那个多年前的模样。她害怕那是死神送来的通知,伤心不已。她竟对自己说,也许和他在一起她会更加幸福,和他单独待在这所她以爱为他整修的房子里,就像他也以同样的爱为她整修了房子一样。单是这个假想就让她大惊失色,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幸已到了何种程度。于是,她打点起最后一丝力气,逼迫丈夫不再闪烁其词,与她面对面地争吵,并和她一起为失去的天堂痛哭,直到听见最后一次鸡鸣,曙光照进绣花的窗帘,太阳灼烧起来。丈夫因说了太多话而脸庞肿胀,因没有睡觉而筋疲力尽,因哭得太多而心坚意决。他系紧靴带,又扎紧腰带,束紧一个男人所剩下的全部,对她说,行,亲爱的,咱们去寻找在欧洲丢失的爱情:明天就走,不再回来。他决心坚定,和他的资产总代理——财富银行达成了协议,立即清算丰厚的家产,它们从一开始就分散在各种生意、投资、神圣债券和长期债券中,只有他自己清楚它们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无穷无尽,只不过是够他们衣食无忧而已。所有的财产都会被变卖成刻有印记的黄金,一点一点地转到国外的银行去,直到他和妻子在这片无情的国土上连手掌大的葬身之地都不剩为止。


但与她猜想的不同,事实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活着。当她和丈夫、儿子乘着金色四轮马车到达法国远洋轮船的码头时,他就在那里看着他们从车上走下来,与他曾无数次在公共庆典上看见他们的样子分毫不差:依旧是那么完美无瑕。他们带着儿子同行,从那男孩现在的教养便能看出,他成年后将会是什么模样。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高兴地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脱帽致意:“我们要去远征弗兰德。”费尔明娜·达萨向他点了点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脱下帽子,微微鞠躬。她看着他,对他那过早谢顶的惨状没有半点同情的表示。他就像她所看见的那样,是某个她从不认识的人的影子。


那段日子也不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走运的时期。工作日益繁重,对偷欢之事也日益厌倦,岁月蹉跎。此外,特兰西多·阿里萨也已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光,她已丧失了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甚至有几次,她转向儿子,看着他坐在椅子上看书,吃惊地问道:“你是谁的孩子?”他总是如实回答,但她又会立刻打断他。


“告诉我一件事,孩子,”她问他说,“我是谁?”


她已经胖得不能动了,整日待在杂货铺里,虽然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卖。她在第一遍鸡叫时便起床,然后一直到第二天黎明,她都在梳妆打扮,因为她只睡很少几个小时。她把花冠戴在头上,涂上口红,在脸上和胳膊上擦上粉,然后逢人就问自己打扮得怎么样。邻居们都知道她永远只期待一个回答:“你是小蟑螂马丁内斯。”这是从童话里偷借来的身份,却是唯一能让她满意的答复。她继续摇晃着身子,扇着一把粉红色大羽毛做的扇子,直到把一切再从头来过:戴上纸做的花冠,把麝香涂在眼皮上,涂上口红,脸上擦上一层干硬的铅白粉。她又一次问身边的随便什么人:“我打扮得怎么样?”当她成了邻居们的笑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夜之间拆掉了这间古老杂货铺的柜台和所有带抽屉的柜子,封死了朝街的大门,并按母亲的描述,把这个地方装饰成了小蟑螂马丁内斯的卧室。从此,她再没问过别人她是谁。


他听从莱昂十二叔叔的建议,找了个上年纪的女人照顾母亲,但这个可怜的女人睡的时候总是比醒的时候多,有几次她似乎也忘了自己是谁。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出办公室便回家,直到把母亲哄睡着为止。他不再去商业俱乐部玩多米诺骨牌,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有再去见那为数不多的几位常会面的老相好,因为自从和奥林皮娅·苏莱塔那段可怕的交往后,他内心深藏的某种东西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