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工作到很晚——母亲去世后,他常常如此——正要回家时,他看见莱昂娜·卡西亚尼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没有敲便推开了门。她果然在那里: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神情严肃,陷入沉思,新配的眼镜让她看上去像个学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又惊又喜地发现这座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码头上也空无一人,城市在沉睡,无尽的黑夜笼罩着阴郁的大海,一艘一小时后才能到达的轮船发出悲凄的哀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双手拄着雨伞,就像当年在麦仙翁巷挡住她的去路时一样,只不过现在他这样做是为了掩盖自己膝盖的颤抖。
“请告诉我,我亲爱的母狮,”他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种困境?”
她没有惊讶,神情自若地摘下眼镜,阳光般的笑声使他头晕目眩。她还从未用“你”称呼过他。
“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她对他说,“十年来,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问我这句话。”
已经太迟了:机会曾经就在那辆骡子轨道车上,后来也一直在她所坐的这把椅子上,而现在却已一去不复返了。事实上,在为他干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卑鄙事,为他忍受了那么多肮脏的勾当之后,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尽管他原本比她年长二十岁:她为他衰老了。她是那么地爱他,她愿意继续爱他而非欺骗他,但她不得不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点醒他。
“不,”她对他说,“那样我会觉得我是在和自己的儿子睡觉,虽然这个儿子并不是我生的。”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如鲠在喉,因为最终的拒绝竟不是出自自己之口。他一贯以为,当一个女人说“不”的时候,是在等待对方的坚持,然后再做出最后的决定,但事情到她这里就完全不同了:他不能冒险再犯第二次错误。他很有风度地退了出去,甚至还带着一点儿实属难得的优雅。从那晚起,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点阴影都不费吹灰之力地消散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终于明白,不跟女人睡觉,也能成为她的朋友。
莱昂娜·卡西亚尼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试图向其透露费尔明娜·达萨秘密的唯一一人。由于不可抗力,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都已经开始淡忘这件事了。毫无疑问,他们中的三个已把它带进了坟墓:一是他的母亲,她在去世前很久就把这件事从记忆中抹掉了;二是加拉·普拉西迪娅,她服侍着像自己孩子一样的女主人,直至善终;三是令人难忘的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是她把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夹在一本弥撒经书中带给他,而如今过去了那么多年,她不可能还活在世上。此外还有洛伦索·达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当年为了避免女儿被开除,或许曾将此事透露给弗兰卡·德拉路斯修女,但由此再往外传的可能性不大。再者就是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所在的遥远省份的十一位电报员,他们发报时是知道他们俩的全名和准确地址的。最后,就是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和她那帮桀骜不驯的表姐妹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知道,其实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也应该算在其中。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在最初几年对本城的频繁拜访中,曾有一次向他透露了这个秘密。但她是偶然且在一个不适当的时候说起的,乌尔比诺医生甚至不是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左耳进右耳出,而是压根儿就没从任何一个耳朵听进去。原来,伊尔德布兰达是在讲到可能在花会上夺魁的诗人时提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她认为他是被埋没了的诗人之一。乌尔比诺医生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而她则毫无必要却也没有半点恶意地告诉他,那是费尔明娜·达萨婚前的唯一一位恋人。她告诉他,是因为她相信这件事是那么的纯真而且短暂,以至于它所激发的情绪不过是令人感动罢了。乌尔比诺医生看都没看她就答道:“我倒不知道那家伙还是个诗人。”随即,他便从记忆中将他同其他事情一起抹掉了,因为他的职业早已让他形成了某种道德准则,那就是适时地选择忘记。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现,这些秘密的保管人中,除了自己的母亲,其余都属于费尔明娜·达萨的世界。他这方只有他一人,孤独地背负着这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包袱,多少次都想与人分担,但至今还没有人值得他如此信任。莱昂娜·卡西亚尼是唯一可能的人选,只不过他需要找到合适的方式和机会。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他正想着这事,可巧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竟爬上了CFC陡峭的楼梯。为了克服三点钟的炎热,他每爬一级便停下来歇一会儿,最终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办公室时,裤子都被汗水浸湿了。他用尽最后一口气说道:“我相信一场飓风就要刮过来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在这里接待过他好几次,都是来找莱昂十二叔叔的,但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清晰地感觉到这位不速之客与自己的生活有着某种联系。
那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已经度过了自己的职业难关,正像个乞丐一样,手里拿着帽子,挨家挨户地为他的艺术事业寻求资助。一直以来,他最长久也最慷慨的资助人之一便是莱昂十二叔叔。而此刻,莱昂十二叔叔正坐在书桌前的弹簧靠背椅上,刚开始睡他那每日十分钟的午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请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稍等片刻,这里与莱昂十二叔叔的办公室相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叔叔接待访客的前厅。
他们两人在很多不同的场合见过,但从未像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又一次感到自卑得恶心。在这仿佛无穷无尽的十分钟里,他三次起身,盼望叔叔提前醒来,还喝了整整一保温瓶的苦咖啡。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连一杯也没接受。他说:“咖啡是毒药。”接着便聊起一个又一个的话题来,根本也不管对方是否在听。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无法忍受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出众。他用词精准流畅,身上散发出隐隐的樟脑味,魅力独特,风度翩翩,谈吐高雅,就连最为轻浮的言词,只因从他口中说出,也变得精妙无穷。突然,医生一下子转换了话题:
“您喜欢音乐吗?”
这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有些意外。事实上,城中举办的所有音乐会或歌剧演出他都会前往,但他自觉并没有能力进行一番批评式的或全面的讨论。他对流行音乐情有独钟,尤其是伤感的华尔兹,很显然,它们和他年轻时作的曲子以及他那些秘密诗句异曲同工。他只需随意地听上一遍,接下来的整整几夜,就连全能的上帝也无法将旋律从他的脑海中抹掉。但这不是一个对专家提出的严肃问题的严肃回答。
“我喜欢加德尔。”他说。
乌尔比诺医生明白了。“嗯,”他说,“他现在正流行。”接着就巧妙地把话题转到自己那许多新计划上去了:像往常一样,这些计划将在没有官方资助的情况下实现。他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强调,现在能拉来的演出质量低劣,令人泄气,与上世纪能欣赏到的那些节目简直有云泥之别。的确如此:他花了一年的时间预售门票,就为了能把柯尔托、卡萨尔斯和蒂博的三重奏搬上喜剧剧院的舞台,可政府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三位是谁,而就在眼下这一个月中,拉蒙·卡拉尔特的侦探剧团,马诺罗·德拉普雷萨先生的小歌剧和说唱剧团,洛斯·圣塔内拉剧团(那些难以形容的、善于模仿和表演幻术的小丑们能借着磷火闪动的瞬间在舞台上换衣服),丹妮塞·达尔泰内(据广告称她是牧羊女游乐园的老牌舞蹈演员),甚至还有那个令人厌恶、敢跟斗牛近身搏斗的巴斯克疯子乌尔苏斯,所有这些人的演出票竟然都销售一空。不过,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就连欧洲人自己也又一次做了坏榜样,正进行着野蛮的战争,而我们倒已经在连绵半世纪的九次内战后,开始过上太平日子了。仔细算算,其实那九次内战完全可以视作一次:自始至终不过是同一场战争。这场令人陶醉的演说中,最引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注意的一点就是花会有可能重开,这曾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发起的活动中最轰动、也最持久的一项。阿里萨不得不咬住舌头,以免说出自己曾经是它的执著参与者,那项一年一度的比赛吸引了很多大名鼎鼎的诗人,不仅有来自国内其他地方的,还有来自加勒比其他国家的。
谈话刚刚开始,热腾腾的空气就骤然凉了下来,一阵四处乱窜的狂风把门窗摇晃得噼啪作响。办公室连同房子的地基都咯吱咯吱地响起来,仿佛汪洋中的一叶孤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似乎没有觉察到这些。他随便提了几句六月肆虐的飓风后,出其不意地谈起了他的妻子。他不仅视她为最热情的合作者,还把她视作自己一切倡议的灵魂。他说:“没有她,我会一事无成。”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无动于衷地听着他的话,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他不敢开口说话,因为害怕声音会背叛自己。但再听了两三句话后,他便明白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那么多耗费精力的应酬之余,仍有富裕的时间去仰慕自己的妻子,而且程度几乎与他不相上下。这个事实令他茫然。但他没有做出自己本想做出的反应,因为此时,他的心对他耍了一个只有心才能耍出的婊子花招:他的心告诉他,他和这个他一直视作死敌的男人是同一命运的牺牲品,遭受着同一种激情带来的厄运——是两头套在同一架轭上的牲口。在二十七年无休止的等待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头一次无法承受这种内心的剌痛:眼前这个令人钦佩的男人必须死掉,只有这样他才能幸福。
飓风终于扬长而去,但这强劲的西北风在十五分钟内已席卷了沼泽附近的好几个街区,毁掉了几乎半座城市。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又一次对莱昂十二叔叔的慷慨表示满意,没等雨完全停就离开了,还无意中带走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借给他撑到车前的雨伞。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介意。甚至刚好相反:他很高兴地想着费尔明娜·达萨知道伞的主人是谁时会作何感想。当莱昂娜·卡西亚尼走过他的办公室,他还沉浸在这次激动人心的会面所带来的恍惚之中。他觉得这是唯一的机会,无需兜圈子便可以向她吐露自己的秘密,就仿佛挑破要命的腋下脓疖似的:要么现在,要么永远都不。他开始问她对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这个人怎么看。她几乎想都没想便回答说:“他做了许多事,或许做得太多了,但我相信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接着,她思索了片刻,一边想一边用她那只有高大的黑女人才有的又大又锋利的牙齿,把铅笔上的橡皮一块块咬下来,最后,她耸了耸肩,以此结束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话题。
“也许正因为此,他才做那么多事吧,”她说,“这样可以免得去想。”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试图留住她。
“让我难过的是,他不得不死。”他说。
“世上的人都是要死的。”她说。
“是的,”他说,“但他比任何人都更应该死。”
她一点儿也没听懂,又耸了耸肩,没说话便走了。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在将来的某个晚上,同费尔明娜·达萨躺在一张幸福的床上时,他将会告诉她,他没有把他的爱情秘密透露给任何人,甚至对唯一一个赢得了知情权的人也没有说。不:他将永远不会向人吐露这个秘密,即便是对莱昂娜·卡西亚尼,这并非因为他不想向她打开这只他珍藏了半辈子的宝箱,而是因为直到开启的那一瞬间他才发现,他已把钥匙弄丢了。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