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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带走她可真不容易。她用一把藏在贴身背心里的修枝剪自卫,六个男人一起才给她穿上了紧身衣,拥挤在海关广场的人群开心地鼓掌哄笑,以为这血腥逮捕的场面是狂欢节刻意上演的无数闹剧之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心痛如绞,从圣灰星期三开始就一直徘徊在圣牧羊女大街,手里拿着一盒要送给她的英国巧克力。他看着那些被囚禁的疯女人从窗口向他嚷出各种辱骂或哀求的话,而他向她们晃着手中的巧克力,希望能恰巧碰上她也出现在铁窗前。但他始终没有再见过她。几个月后,他走下骡子轨道车时,一个由父亲领着的小女孩向他索要盒中的一块巧克力。父亲责备了她,并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道歉。可他却把整盒巧克力都给了小女孩,期望这个举动能帮他从所有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拍了拍那位父亲的肩膀,让他放心。


“它原本是为一份已经见了鬼的爱情准备的。”他说。


仿佛命运要给他以补偿,同样是在骡子轨道车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认识了莱昂娜·卡西亚尼。她是他生命中真正的女人,尽管两人始终都不知道这一点,也从未做过爱。他乘五点钟的轨道车回家,在看见她之前便感觉到了她的存在:那是一道结结实实的目光,仿佛一根手指似的触动了他。他抬起眼,看见她坐在车子的另一端,在乘客中显得十分出众。她并没有把目光移开,而是恰恰相反,继续无所避忌地盯着他。毫无疑问,他不能不这样想,这个年轻漂亮的黑女人是个妓女。他决意不去理会她,因为他想象不出有什么比花钱买爱情更可耻:他从没有这样做过。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轨道车的终点站车站广场下了车,然后飞快地消失在商业区的迷宫之中,因为母亲在等他六点钟回去。而当他从人群的另一头穿出来时,身后传来了女人的高跟鞋踩在石砖上的欢快声响,他回过头去,证实了自己早已猜到的事:是她。她装扮得和版画上的女奴一样,穿一条荷叶长裙,走过街上的水坑时要用跳舞般的姿势提起裙角,领口开得很大,露出了双肩,脖子上戴着一大串五颜六色的项链,头上包着白色头巾。这样的女人他在小旅馆见过。她们常常在下午六点才只吃过早餐,于是别无他法,只能拿色相来充当拦路劫匪的尖刀,把它架在街上遇到的第一个男人脖上:要么一夜良宵,要么性命不保。为了做最后的验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掉转方向,钻进了空无一人的麦仙翁巷,而她仍旧跟着他,且越跟越近。于是,他停下脚,转过身,双手拄着雨伞,在人行道上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在他面前站住了。


“美人儿,你弄错了,”他说,“我是不会就范的。”


“您一定会,”她说,“从您脸上就看得出来。”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想起了从小听家庭医生,也就是他的教父,就他的长期便秘发表的一句言论:“世上的人分两种,大便通畅的和大便不通畅的。”在这一信条的基础上,医生提出了一整套关于性格的理论,自认为比星象学还要准确。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随着阅历的丰富,从另一角度改写了这个理论:“世上的人分两种,会勾搭的和不会勾搭的。”他不信任后面这种人:他们一旦越轨,便觉得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于是四处炫耀爱情,就好像那是他们刚刚发明出来的似的。而经常做这种事的人恰恰相反,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个。他们感觉良好,也守口如瓶,因为知道谨言慎行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他们从不谈论自己的丰功伟绩,也不向任何人吐露秘密,反而装出一副对这种事漠不关心的样子,以致常常招来性无能、性冷淡,甚至不男不女的名声,就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样。但他们乐意将错就错,因为这种误解同样也能保护他们。他们是秘而不宣的共济会组织,全世界的成员都能认出彼此,根本不需要讲同一种语言。因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姑娘的回答并不惊讶:她是他们中的一员,而她也很清楚,他知道她知道。


这是他一生的错误:他的良心在此后每天的每时每刻都这么提醒他,直到他生命的末日。她想向他恳求的不是爱情,更加不是用金钱来交换的爱情,而是加勒比河运公司里的一份工作,不管做什么,也不管工资如何,随便什么样的工作都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自己的行为万分羞愧,于是把她带到了人事部门的头儿那里。头儿在总务处给她安排了一个最低等的职位,而她却抱着严肃认真、谦卑奉献的态度,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年。


从创建之日起,CFC的办公室就位于内河码头的对面,那里与海湾另一侧的远洋轮船港口截然不同,也不同于灵魂湾的市场泊船处。那是一座木制楼房,双坡锌顶,只在正面有一个用石柱支撑的长长的阳台。房子四面都有装着铁丝网的窗子,从屋里就能看到码头上停着的所有船只,与看挂在墙上的图表无异。当初建造房子时,德国先驱们把锌顶漆成了红色,四周的木墙则涂了耀眼的白,为的是让整座楼看上去就像一条内河船。后来,人们又把它整个儿漆成了蓝色,而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进公司时,这座楼已变成了一个落满灰尘、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棚屋,生锈的屋顶上,补丁摞补丁。楼后是一个砂土院子,围着鸡笼用的那种六角网眼铁丝网,里面有两个较新的大仓库,仓库后面则是一条堵死了的下水道,又脏又臭,半个世纪的河运垃圾都在那里腐烂:各种古旧船只的残骸,从西蒙·玻利瓦尔剪彩下水的原始单烟囱船,到舱室装有电风扇的较新的船。其中大部分已被拆散,零部件用到了其他船上,但也有不少还相当完好,似乎只要动手刷刷漆,便可以下海航行,都用不着吓跑船上的鬣蜥,或除去那些让这一条条旧船看上去更加伤怀的茂盛的大黄花。


楼顶层是管理处,一间间的办公室都很小,但很舒服,设备齐全,就像轮船上的舱室,因为它们并非由城市建筑师而是由造船工程师设计的。走廊的尽头,莱昂十二叔叔就像一名普通员工,在一间和所有人的办公室相同的屋里办公,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每天清早都能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到一束插在玻璃瓶里的随便什么种类的芳香四溢的鲜花。底层是旅客接待处,先是一间摆放着粗糙板凳的候船室,以及一个售票和行李托运的柜台。再往里才是混乱的总务处,单是这名字就给人一种职能模糊的感觉,那些其余部门无法解决的问题最终就送到这里来不了了之。那天,莱昂十二叔叔亲自来此,想看看到底能不能想出什么见鬼的办法,好让总务处起点作用,而当时,莱昂娜·卡西亚尼就默默地坐在一张堆满了玉米袋和无法处理的文件的小桌后面。在对满屋子全体职员进行了三个小时的询问、理论假设和具体调查后,莱昂十二叔叔懊恼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因为这一趟不仅确定了那种种问题根本找不到解决方案,而且雪上加霜,又发现了各种无法解决的新问题。


第二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走进办公室,看见了莱昂娜·卡西亚尼提交的一份备忘录,请求他研究一下,如果觉得合适就转呈他的叔叔。在前一天下午的视察中,她是唯一一个一言未发的人。她心里始终清楚自己是因他人的施舍而受雇,在备忘录中,她表明自己没有发言并非因为漠不关心,而是出于对本部门领导的尊重。她的建议之坦率令人惊讶。莱昂十二叔叔本是想将总务处彻底改组,但莱昂娜·卡西亚尼的想法恰恰相反,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事实上总务处根本不存在:它不过是个垃圾站,收容了其他部门推卸掉的各种麻烦而又无关紧要的问题。因此,解决办法就是撤销总务处,将问题返回原部门解决。


莱昂十二叔叔完全不知道莱昂娜·卡西亚尼是谁,也记不起前一天下午的会议中见过的哪个人可能是她。但看完备忘录后,他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和她闭门交谈了两小时。他们天南地北地什么都聊,这是他了解人的一贯做法。那份备忘录显露了质朴的常识,解决方案也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但这些对莱昂十二叔叔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本人。最引起他注意的,是她小学毕业以后,就只在制帽学校学习过。但在此之外,她正用一种速成法在家自学英语,三个月前还开始上夜校学习打字,这可是一门大有前途的全新职业,就像从前的电报业和更早时期的蒸汽机行当一样。


等她谈完话走出去时,莱昂十二叔叔已经开始叫她“同名人[4]


 莱昂娜”了,后来就一直这样称呼她。根据莱昂娜·卡西亚尼的建议,他决定当机立断撤销使人头疼的总务处,把问题交回那些制造问题的人去解决。他为她专门设立了一个既无名称也无具体职能的岗位,实际上就是当他的私人助理。那天下午,总务处被无声无息地埋葬后,莱昂十二叔叔问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从什么地方把莱昂娜·卡西亚尼找来的,他据实做了回答。


“那么你就再到轨道车上去,把所有像她一样的姑娘通通给我带回来。”叔叔对他说,“再有两三个这样的,我们就能把你那艘大帆船捞上来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为这只是莱昂十二叔叔的一句典型的玩笑话,但第二天他便发现六个月前指派给自己的那辆车不见了,就为了让他继续在轨道车上寻找隐藏的人才。至于莱昂娜·卡西亚尼,则很快放下最初的顾忌,把前三年深藏不露的所有本领都拿了出来。又一个三年过后,她已掌控了一切,再过四年,她与总秘书的位置就只一步之遥了,但她拒绝接受这个职位,因为那只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低一级。到那时为止,她一直都听命于他,她愿意继续这样下去,尽管真相并非如此:就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其实是他在听命于她。事实上,他在董事会中不过是依照她的建议行事,完全是她帮他战胜了隐藏的敌人设下的种种圈套,节节高升。


莱昂娜·卡西亚尼具有一种魔鬼般的才能,能够操控秘密,总是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地方。她精力充沛,沉默寡言,温柔聪慧。但在必要的时候,尽管要忍受灵魂的痛苦,她也会放任自己施展铁腕。然而,她从不会为了自己这样做。她唯一的目的,是不惜一切代价扫清障碍,别无他法时甚至不惜流血,好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扶摇直上,坐到他自不量力想要坐到的位置上去。当然,出于一种无法控制的权力欲,她无论如何也会这么干,但事实是,她有意识地做这一切,纯粹是为了报恩。她的决心之坚定,就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一度认不清她的意图。曾有那么一个不幸的时刻,他试图挡她的路,因为他认为是她在挡自己的路。莱昂娜·卡西亚尼让他重新清醒过来。


“您别弄错了,”她对他说,“只要您愿意,我随时可以退出,但您可要想清楚。”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确从未想过,这个时候他尽可能清醒地想了一想,于是向她缴械投降。事实上,在一直危机四伏的公司里那场肮脏残忍的内斗中,在他战战兢兢却又一发不可收拾的猎捕行动中,在对费尔明娜·达萨越来越渺茫的幻想中,面对这个勇敢的黑女人所做的壮举,面对她在那白热化的斗争中惹上的一身污秽又一身情爱,表面上无动于衷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内心不曾有过一刻平静。很多时候他都暗自伤心,只为她当真不是他认识她的那天下午所想象的那种女人,不然他早就把自己的原则抛到脑后,哪怕要付出实打实的金疙瘩,也要去和她做爱。莱昂娜·卡西亚尼依旧和那天下午在轨道车上时一模一样,穿着那身叛逃奴隶似的俗丽衣服,裹着疯狂的头巾,戴着骨头耳环和手镯,还有那一大串项链和满手的假宝石戒指:完全是个街头荡妇。岁月在她的外表没有刻下多少痕迹,反而适当地增添了她的姿色。她正值成熟丰润的年龄,散发出的女性魅力比以往更令人躁动,那热情似火的非洲女人的身体也更显丰满结实。十年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再向她示过好,以此为他最初犯下的过错赎罪,而她帮他做了一切,却唯独没在这件事上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