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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模一样,身上穿着一件呢子长礼服,就是后来被特兰西多·阿里萨改了给他的那件。好几个小时后,父亲走出来,趁着连车夫都没有看到的时候,把一周的生活费递给他。两人都不说话,因为父亲不愿说,也因为他惧怕父亲。有一天,他等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后,父亲把钱交给他,说:


“拿着,以后不要再来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但后来他知道,钱由比父亲小十来岁的莱昂十二叔叔继续带给特兰西多·阿里萨。而在皮奥第五死于一次治疗不善的肠绞痛后,也是叔叔担起了照顾母亲的责任。父亲只字未留,也没有做出任何有利于他这个唯一儿子的安排:一个被丢在街上的儿子。


在加勒比河运公司当书记员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悲剧就在于他无法摆脱抒情体,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思念费尔明娜·达萨,也永远都学不会在写作时不去想她。后来,他被调到别的岗位,内心的爱依然满溢,他不知如何是好,便把爱送给那些大字不识的恋人们,在“代笔人门廊”为他们免费写情书。下班之后,他就到那里去,从容地脱掉长礼服,挂在椅背上,然后戴上半截套袖,以免弄脏衬衫袖子,再解开背心扣,以便更好地思考。有时,他一直在那里待到夜深,用一封封令人疯狂的情书鼓舞着那些无助的人。有时,他会遇到一位跟孩子之间出了问题的可怜女人,或是一位坚持申领养老金的退伍老兵,又或是某个被偷了东西想向政府申诉的人,可无论他多么尽心竭力,也还是无法让他们满意,因为他唯一能令人信服的就只有情书。他甚至无需向新来的顾客提问,只消看一眼他们翻起的眼白,便清楚他们的处境。他为他们写下一页又一页的情信以倾诉胆大妄为的爱情,依循着十分可靠的模式——写信时一直想着费尔明娜·达萨,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她。第一个月后,他不得不建立起预约制度,以免自己被焦虑的恋人们淹没。


那个时期他最愉快的记忆是关于一个羞怯的姑娘的,她几乎还是个小女孩,颤抖着请求他为自己刚刚收到的一封无法拒绝的信写一封回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认出那封信正是自己前一天下午写的。于是,他依照姑娘的情感和年龄,回了一封风格迥然不同的信,甚至笔迹也像出自这位姑娘之手,因为他会根据每个人的性格,为不同的情况模仿出一种字体来。他写信时,一直幻想着如果费尔明娜·达萨像这个无助的小姑娘爱她的追求者一样爱他,会给他回一封怎样的信。自然,两天后,他又不得不为这位情郎写回信,用他早在第一封信中就定下的笔迹、风格和爱情的类型。就这样,他最终陷入了自己给自己写信的狂热之中。不到一个月,姑娘和小伙子分别来向他道谢,因为他在男孩信中提出的建议在姑娘的回信中被热情地接受了:他们就要结婚了。


直到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才在一次偶然的谈话中发现,原来两人的信是同一位代笔先生所写。于是,他们头一次一起来到了门廊下,请求他做他们孩子的教父。看到自己梦想的明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极为兴奋,百忙中挤出时间写了一本《恋人指南》,比一直在门廊里卖二十生太伏且已经被半城人背得滚瓜烂熟的那一本更富有诗意,内容也更广泛。他把想象中费尔明娜·达萨和他遇到的各种情况排列成序,为每种情况都写了无数封信件作范例,包含各类他觉得可能的去信和回信。最后,他共写了一千多封,分为三卷,每卷都是科瓦鲁维亚斯的字典那样的大部头。但城中没有一个印刷商肯冒险出版它。他只好将它们束之高阁,和过去的一些手稿堆在一起,因为特兰西多·阿里萨断然拒绝从地下挖出她的罐子,把一生的积蓄浪费在一次出版书稿的疯狂举动上。若干年后,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终于自己有钱出版这部书时,又费了很大努力才接受了这些情书已经过时的现实。


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加勒比河运公司迈出了最初几步并在“代笔人门廊”为人免费写信时,他年轻时的朋友确信他们已在慢慢地失去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的确如此。当初他从河上旅行回来,还去见了一些朋友,希望借此减轻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他和他们一起去打台球,参加了最后几次舞会,偶尔还甘愿做姑娘们争抢的对象,并做所有他觉得有助于让他回到从前的事。后来,莱昂十二叔叔聘他为公司职员,他便开始和办公室同事一起在商业俱乐部玩多米诺骨牌。等到他和他们只聊河运公司里的事,且从不提公司全称,而用缩写字母CFC指代时,他们开始把他视作自己人。他甚至连饮食习惯都改变了。之前,他对餐桌上的事并不在意,也毫无规律可言,但自那时起,他的饮食开始每日相同,且极为节俭,直到他人生最后的日子:早餐是一大杯苦咖啡,午餐是一块炖鱼配白米饭,睡觉前再喝一杯咖啡加牛奶,配一块奶酪。他随时随地、不分场合地喝苦咖啡,一天甚至能喝上三十小杯。那是原油似的汤剂,他喜欢亲自煮,总是装在一只保温瓶里,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他抱着坚定的决心,也付出了热切的努力,想回到遭受爱情致命打击前的那个他,但事与愿违。


事实是,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重新赢得费尔明娜·达萨的芳心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目标。他坚信自己早晚能夺回她,于是说服特兰西多·阿里萨继续修缮房屋,以便随时在奇迹发生时迎接她的到来。与对出版《恋人指南》这一提议的反应不同,特兰西多·阿里萨在这件事上甚至超前一步:她当即买下房子,开始全面翻新。原来的卧室变成了一间会客厅,又在二层建起了一间供小两口使用的卧室,以及一个为两人将来的孩子准备的房间,两间房都宽敞明亮。在以前烟草厂房的位置,建起了一个很大的花园,里面种了各个品种的玫瑰,全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利用清晨的空闲亲自栽种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经住的店铺里间永久地保持了原貌,吊床仍旧挂在那儿,写字台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书,而他却已搬到二层预备做婚房的那个房间去了。那是整座房子中最宽敞、最凉爽的一间,阳台建在了屋内,晚上海风轻拂,空气中飘着玫瑰园的馨香,坐在那里惬意无比,但同时,这间屋也最符合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特拉普派修道士式的清苦生活。用生石灰抹的墙壁光秃而粗糙,家具不过是一张苦役犯式的床,一个床头柜,上面放了支插在瓶口的蜡烛,还有一个陈旧的衣柜和一个放着水舀和脸盆的盆架。


房屋修缮持续了将近三年,恰与本城的重建工作步调一致。城市迅速复兴,因为河运和贸易往来正处于鼎盛期,在殖民时期,正是这两个因素维持着这座城市的繁荣,让它在两个多世纪里成为美洲的门户。但也是在这段日子,特兰西多·阿里萨的不治之症表现出最初的征兆。老主顾们每到她的杂货铺来,一次比一次衰老,一次比一次干瘪,也越来越令人难以捉摸。她跟她们打了半辈子交道,竟然认不出她们来,或者常常把一个人的事和另一个人的搞混了。这种问题对于做她这类生意的人来说是非常严重的,因为为了维护双方的名誉,她们从不签字据,一句口头承诺即是保证。起先,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聋了,但很快便证实是记忆从她年久失修的身体中溜走了。于是,她清算了她的典当生意,罐子里的财富足够完成房屋修缮并添置家具,此外还能剩下很多件全城最贵重的古老首饰,它们的主人根本无力赎回。


那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要同时兼顾许多事务,但这并没有减弱他越来越频繁地窃玉偷香的热情。和拿撒勒寡妇那段飘忽不定的经历为他打开了街头爱情之门。此后的很多年,他都一直在猎捕夜间的孤鸟,幻想能减轻费尔明娜·达萨之痛。但到后来,他已说不清这绝望的通奸习惯到底是出于内心需要,还是单纯的身体恶习。他去小旅馆的次数越来越少,不只因为他的兴趣改变了方向,而且他不愿让熟人看到,他已远不是当初那个温顺而纯真的少年了。然而,有三次在情急之下,他借助了一种古远年代惯用的简单手法:把害怕被人认出的女友化装成男人,然后装作打算整晚狂欢的人傲慢地走进小旅馆。但至少有两次都被不少人发现,他和那位所谓的男同伴没有去酒吧间,而是进了一个房间。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本来已经相当糟糕的名声经历了致命一击。最后他干脆就不再去了。只有极少的几次,他又重游故地,并不是为了及时行乐,而是恰恰相反:为了寻找一个避难所,从荒淫无度中恢复过来。


他这么做绝对是有道理的。下午五点左右,刚一离开办公室,他便像鹰捉小鸡一样展开猎捕行动。起初,无论夜晚带给他什么,他都满足。公园中的女仆,市场上的黑女人,海滩上风情万种的淑女,新奥尔良船上的外国妞儿,他照单全收。他把她们带到防波堤上,从日落开始,半城人都在那里做着同样的事。他把她们带到所有能干那种事的地方,有时连没法干的地方也去:有不少次,他都不得不急匆匆地钻进某个漆黑的门洞,躲在门后尽力做着他所要做的事。


灯塔一直是个幸福的避风港。当他刚刚迈入暮年,生活中的一切都已安定时,他还时常怀念它,因为那里的确是个让人享受欢愉的好地方,尤其是在晚上。他总觉得,自己偷欢的情景会通过灯塔的每一次闪烁传到航海者那里去。所以,他继续到灯塔去,比去其他任何地方的次数都多。那位看灯塔的朋友总是很高兴地接待他,满脸的忠厚老实,这对那些惊慌的小鸟来说是最好的镇定剂。灯塔下面有一座房子,紧挨着在峭壁上撞得粉碎的咆哮的海浪,在那儿做爱,爱欲更加浓烈,因为仿佛遭遇了海难。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更喜欢待在灯塔,破晓时分,从那里可以隐约看见整座城市,海上渔船那一串串的灯火,甚至还有远处的沼泽。


在那段时期,他形成了关于女人的身体和她们爱的能力之间关系的相当粗浅的理论。他不相信外表性感的那类,看上去能生吞一只短吻鳄的女人,通常在床上是最被动的。恰恰相反,他喜欢瘦得皮包骨的小青蛙似的女人,走在街上甚至没有人愿意费力气回头看她们一眼,仿佛脱掉衣服后就什么也不剩了,一碰之下,那骨头还咯吱作响得让人可怜,然而,她们却能让最爱吹嘘床上功夫的男人自愧不如。他记下这些尚不成熟的观点,准备为《恋人指南》写一卷实用增订本,但奥森西娅·桑坦德尔的出现使这个计划遭受了和之前的出版打算同样的命运。这个女人用她那老狗一样的智慧,将他上下左右结结实实地调教了一番,让他彻头彻尾地重生了一次,同时,也击碎了他那些精妙绝伦的理论,给他上了一堂唯一该上的爱之课——谁也别妄图当生活的老师。


奥森西娅·桑坦德尔曾有一段长达二十年的普普通通的婚姻,育有三个子女,而后,子女又结婚生了子女,所以她自夸是全城最享清福的祖母。始终没人能弄清楚,究竟是她抛弃了丈夫,还是丈夫抛弃了她,抑或是两人同时抛弃了对方。总之,他和一直以来的情人住在一起,而她也终于感到了自由,可以大白天从前门,而非以往那样晚上从后门接待内河船长罗森多·德拉罗萨了。正是这位船长,想都没想,就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带到了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