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明娜·达萨更愿意躲到自己的舱室里去。整个晚上她都没说一句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任由她迷失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只是在舱室前向她道了一声晚安。但她没有困意,只觉得有点冷。她建议两人一起坐上一会儿,在私人瞭望台上看一看河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两把靠背藤椅拖到栏杆前,关了灯,拿一条羊毛毯子披在她肩上,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从他送的一个小烟盒里取出烟丝,卷了一支,手法熟练得让人吃惊。她把点着的一端放进嘴里,慢慢地吸着,一言不发,接着又连卷了两支,续着抽完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则一口接一口地喝下了两保温瓶的浓咖啡。
城市的灯火已消失在地平线上。从漆黑的瞭望台上看去,平缓而沉寂的河水和一轮满月下两岸的草丛,都变成了一片泛着磷光的平原。偶尔可以看到一间间茅屋,旁边点着熊熊的篝火,示意人们那里出售供轮船锅炉使用的木柴。对年轻时的那次旅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只保持着模糊的记忆,但河上的景象使那些回忆复活了,一幕幕争抢着闪现在眼前,宛如昨日。他给费尔明娜·达萨讲了当时的一些情景,以为可以使她振奋起来,可她只是抽烟,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放弃了讲述,让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她不断卷着烟,一支接一支抽着,直到盒里的烟丝全都抽光了。午夜过后,音乐停下来,旅客的喧闹声也消散了,变成了枕边的窃窃私语。只剩下两颗孤独的心留在黑暗中的瞭望台上,随着轮船急促的喘息声跳动。
过了好一会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借着河水的反光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她仿佛一个神秘的幽灵,雕塑般的侧影在微微的蓝色光芒下显得柔和甜蜜。他发现她竟在默默地哭泣。他没有安慰她,也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在旁边耐心地等她眼泪流尽,而是有些惊慌失措。
“你是想独自待着吗?”他问。
“如果是,我就不会叫你进来了。”她说。
于是,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摸索着黑暗中的另一只手,找到它时,他发现它正在等待着。一瞬间,两人都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两只苍老的手都不是他们在互相触碰之前所想象的样子。但片刻过后,它们就变成他们想象中的样子了。她开始讲起已故的丈夫,用的是现在时,好像他仍然活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明白,她是到了一个自省的时刻,她将带着尊严、带着高傲、带着无法抑制的活下去的渴望自问,她要如何对待心中这份无主的爱情。
为了把手留在他的手中,费尔明娜·达萨停止了抽烟。她迫切地渴望能理解自己。她不能想象有哪个丈夫会比她曾经的丈夫更好,然而,回忆起他们的一生,她想到更多的是挫折,而非满足,他们之间曾有太多的误解,太多无谓的争执,以及太多没有释然的怨恨。突然,她叹了口气:“真无法相信,经历了那么多的吵闹与厌烦,这许多年竟还能感到幸福,见鬼,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爱情。”正当她把心里话一吐为快时,有人把月光熄灭了。轮船稳健地缓缓前行,一步接着一步,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巨大猛兽。费尔明娜·达萨从热切的渴望中清醒了过来。
“现在,你走吧。”她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握紧了她的手,俯下身去,想亲吻她的面颊。她却躲开了,用沙哑而温柔的声音拒绝了他。
“已经不行了,”她对他说,“我闻起来尽是老太婆的味道。”
费尔明娜·达萨听见他在黑暗中走了出去,听见楼梯上响起他的脚步声,又听见他渐渐消失,第二天之前将不再出现。她又点燃了一支烟。正抽着,她看见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他穿着他那身完美无瑕的亚麻衣服,带着他那职业性的严肃,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翩翩风度,以及那彬彬有礼的爱情,站在一艘往昔的船上,挥动着他白色的帽子向她告别。“我们男人都是偏见的可怜奴隶。”有一次他对她说,“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时,就没有她跃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费尔明娜·达萨继续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直到天亮。她在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但不是福音花园中那个忧郁的哨兵,那个人已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丝毫思念的涟漪,她想的是此时的他,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却如此真实:这人一直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从未认出他真实的样子。当轮船喘着粗气,拖着她驶向第一缕玫瑰色的霞光时,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第二天应从何处重新开始。
他的确知道。费尔明娜·达萨吩咐侍者不要叫醒她,让她尽情地睡上一觉。她醒来时,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枝新鲜的白玫瑰,花瓣上还挂着露珠,旁边是一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信,厚厚的一沓,他一定是从她这里回去后就开始写,才能写出这么多页来。这是一封平静的信,仅仅为了表达他昨晚以来的心境:它和以往的信一样抒情,也和他所有的信一样字斟句酌,但却立足于现实。费尔明娜·达萨读完信,为自己那毫无顾忌的心跳感到有些害羞。在信的末尾,他请求她准备好之后通知侍者,因为船长正在指挥台上等着他们,想给他们展示一下轮船是如何运转的。
十一点钟时,她已准备停当,洗过澡,浑身散发着花一般的香皂气味,身着一套极为朴素的灰色纱罗寡妇服,已完全从夜晚的苦痛中恢复过来。她向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制服、专为船长服务的侍者要了份简单的早餐,但没有让他捎口信叫谁来接她。她独自走到指挥台上,天空万里无云,有些晃眼。她看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正在与船长交谈。她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是因为她此时已对他另眼相看,而是因为他真的变了模样。他没有穿他那身穿了一辈子的参加葬礼似的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舒适的白皮鞋,亚麻长裤,亚麻开领短袖衬衫,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他姓名首字母的花押字。此外,他头上还戴了顶苏格兰帽,也是白色的,那副他始终戴着的近视镜上则夹了一副可拆卸的深色镜片。显然,这些东西他都是第一次穿戴,而且是专为这次旅行才买的。只除了那条早已过旧的棕色皮带,费尔明娜·达萨一眼就看见了它,仿佛发现了汤中的苍蝇一般。看到他如此明显地为自己着意打扮,她的脸颊不禁泛起一抹火辣辣的红晕。跟他打招呼时,她心慌意乱。见她如此,他也慌乱起来。当两人意识到他们的举止竟像情侣一般,便越发不知所措,而当他们又意识到自己的窘态时,更是慌乱得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萨马利塔诺船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中不禁同情地为之一颤。他把他们从尴尬中解救出来,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向他们讲解如何指挥轮船以及轮船的机械构造。他们缓慢地航行在一段看不见两岸的河道上,河水在荒芜的河滩间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与交汇处的浑浊水流不同,这里的河水平缓而清澈,在无情的烈日下闪烁着金属的光芒。费尔明娜·达萨觉得,这里就像一片被沙岛包围的三角洲。
“这是我们仅剩的一片河水了。”船长对她说。
的确,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河道的变化感到诧异。第二天,当航行变得更加艰难时,他就更是惊讶了。他发现,世界大河之一,他的父亲河马格达莱纳河,如今已成记忆中的幻影。萨马利塔诺船长向他们解释了毫无理性的滥伐森林如何在五十年里毁掉了河流:轮船的锅炉将茂密的雨林消耗殆尽,想当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旅行时还曾因那些参天的大树感到压抑呢。费尔明娜·达萨也不会看到她梦中的动物了:新奥尔良皮革厂的猎人们杀光了在河岸峭壁上一连几小时张着大嘴装死、伺机捕捉蝴蝶的短吻鳄;随着枝繁叶茂的森林的消亡,叽里呱啦叫个不停的鹦鹉和像疯子一般吵嚷的长尾猴也逐渐销声匿迹;而用硕大的乳房在河滩上给幼畜喂奶、像悲伤的女人一样哭泣的海牛,也被寻开心的猎人用穿甲子弹灭绝了。
萨马利塔诺船长对海牛有着一种近乎母性的爱,因为他觉得它们就像是因某种误入歧途的爱情而被判罪的夫人们,而且,他相信传说,即海牛是动物王国中唯一一个只有雌性而没有雄性的物种。他一向反对人们从船上射杀海牛,但尽管有法律明令禁止这一行为,人们还是会习惯性地举枪。曾经有一个带着合法证件的北卡罗来纳猎人,违背船长的命令,用他那杆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一枪打爆了一只母海牛的脑袋,小海牛痛苦得发了疯,趴在母海牛的尸体上哭号。船长命人把孤零零的小海牛弄上船,亲自照料,而把猎人扔在了荒无人烟的河滩上,就在被他射杀的海牛妈妈的尸体旁。由于来自外交方面的抗议,船长坐了六个月牢,差点丢掉航海执照。但出狱后,他仍准备坚持己见——类似的事见一次就管一次。不过,这次事件已被载入历史:那只海牛孤儿后来在巴兰卡斯的圣尼古拉斯稀有物种动物园里长大,并且生活了许多年,它是人们在这条河上见过的最后一只海牛。
“每次经过这段河滩时,”船长说,“我都恳求上帝让那个美国佬再来坐我的船,我好再次把他扔在这里。”
起初对船长并没有什么好感的费尔明娜·达萨,此刻被这个充满柔情的彪形大汉深深打动,从这天早晨起,她就把他摆在了自己心里一个特殊的位置上。她是对的,旅行才刚刚开始,日后她将有更多机会发现自己做得没有错。
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指挥台上一直待到午饭时间,那时船刚刚经过卡拉玛尔村。这个村庄在几年前还天天都像过节一样喜庆,如今,街道上却满目荒凉,成了一个废墟港口。从船上能看到的唯一生命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正挥动手绢打着手势。费尔明娜·达萨不明白,她那么可怜,为何不把她接上船来。船长解释说,那是个溺水而死的女人的灵魂,做出欺骗的手势,为的是把船错误地引向对岸危险的旋涡。他们从离她很近的地方驶过,阳光下,费尔明娜·达萨真切地看清了所有的细节,毫不怀疑那个女人事实上并不存在,可她的脸却让费尔明娜·达萨觉得似曾相识。
那是漫长而炎热的一天。费尔明娜·达萨吃过午饭,便回到舱室去睡她那必不可少的午觉。但因为耳朵痛,她没能睡好。在“老峡谷”上游几里处,他们的船和另一艘CFC的船相遇,按规矩互相鸣笛致意,这让她的耳痛更严重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大厅里打了个盹儿。和夜里一样,大部分没有舱室的旅客此刻都在那里睡觉。在离他当初看见罗萨尔芭上船的地方不远处,他在梦中见到了她。她在独自旅行,还穿着那身上世纪蒙波斯的衣服。但这一次是她,而不是那个婴儿,在那只挂在廊檐下的柳条鸟笼里午睡。这是一个既令人费解又十分有趣的梦,整个下午,他都一边和船长及两名旅客朋友玩多米诺骨牌,一边回味着这个梦。
太阳落山时,炎热消退,船上又恢复了生气。旅客们像刚从冬眠中苏醒一般,洗好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纷纷露面,占据了大厅的藤椅,等待开晚饭。五点钟整,一名侍者从甲板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在人们嘲弄的掌声中摇响教堂司事的铃铛,宣布晚餐开始。用餐时,乐队奏起方丹戈舞曲,舞会将一直持续到半夜。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