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明娜·达萨由于耳痛的烦扰,不想吃晚饭。她看见了航船首次加装锅炉木柴的情景。那是在一个光秃秃的峭壁旁,除了成堆的木头,以及照顾这项生意的一个年迈的老头儿之外,周围什么也没有,甚至方圆几里都空无一人。在费尔明娜·达萨看来,一次如此漫长而枯燥的临时停靠,在欧洲的远洋轮船上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即便在装有冷气的瞭望台里,她依旧感到酷热难耐。但当轮船重新起锚后,一阵清风吹来,仿佛让人闻到了森林内心的芬芳,船上的音乐也变得更欢快了。在希蒂奥·诺埃沃镇,只有一所房子中的一扇窗里亮着一盏孤灯,港口办公室也没有发出有货物或乘客登船的信号,因此,轮船没有鸣笛致意便开了过去。
整个下午,费尔明娜·达萨都在问自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会用什么办法在不敲开她舱门的情况下见到她。快到八点时,她再也按捺不住想跟他在一起的渴望。她来到走廊上,希望以一种看似偶然的方式遇见他。事实上,她不需要走多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坐在走廊的一张长靠背椅上,像在福音花园中一样沉默而忧伤,从两小时前,他就在问自己如何才能见到她。两人都露出同样吃惊的表情,但心里都清楚那是装出来的。他们一起漫步在一等舱的甲板上。那里挤满了年轻人,大部分是吵闹的学生,他们正急切地享受假期的最后狂欢,筋疲力尽地欢闹着。在小酒吧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费尔明娜·达萨也像学生一样,坐在吧台前各自喝下了一瓶冷饮。她突然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可怖的境地,不禁说道:“多可怕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问她在想什么,是什么带给她这样的感觉。
“我在想那对可怜的老人。”她说,“就是在小艇上被人用桨打死的那两个。”
他们在昏暗的瞭望台上畅快地长谈起来,直到音乐停歇,才回去睡觉。这晚没有月亮,天空阴沉,地平线上划过一道道无声的闪电,时而在一瞬间将他们照亮。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她卷好一支支香烟,但她被耳痛折磨着,只抽了四支。疼痛偶尔会减轻一些,但每当他们的船与其他船只相遇,或是从某个熟睡的村庄前经过,又或是为了试探水深而缓慢前行时,它那汽笛的鸣叫声便会加剧她的痛楚。他告诉她,每当他在花会上,在热气球飞行时,在杂技脚踏车的展览中看见她,他的心情是多么激动,一年又一年里,他又是多么热切地盼望公众节日的到来,只为了能够看见她。她也曾见过他许多次,但从未想过他出现在那里仅仅是为了与她相遇。然而,不到一年前,当读到他的信时,她曾突然问自己,他怎么可能从未参加过花会的诗赛。毫无疑问,如果他参加了,一定会获奖。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向她说了谎:他只为她写作,所有的诗句都是献给她的,而只有他自己是那些诗句的读者。这时,换成她在黑暗中主动搜寻他的手,当她找到时,它并不像前一晚她的手那样在等待,而是在被抓住时惊慌失措。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心仿佛凝固了。
“女人多奇怪啊!”他说。
她发出一阵深沉的笑声,像年轻的小鸽子一般,但随即又想起小艇上的那对老人。命中注定,那影子将会一直跟随着她,但这天晚上,她承受住了,因为她觉得平静安详,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时刻:一身清白,毫无负罪感。她真想就这样一直待到天亮,什么也不说,只把他那汗涔涔的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但无奈,她忍受不了耳痛的折磨。当音乐停下来,普通舱的旅客在大厅里忙碌了一阵,纷纷挂起吊床之后,她感到自己耳痛的程度超过了想和他在一起的愿望。其实她知道,单是把疼痛告诉他就能减轻自己的痛楚,但她没有这样做,为的是不让他担心。因为此时的她觉得自己已对他了然于心,就仿佛和他共度了一生似的,她相信,只要能让她减轻疼痛,他会下令让船开回港口。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预料到这一晚事情会如此发展,于是起身告退。走到舱室门口时,他试图亲吻告别,但她向他侧过了左脸。他一再坚持,呼吸急促起来。于是,她又凑过右边的脸颊,那妩媚的娇态甚至在她上学时他也不曾见过。他再次坚持,终于,她用双唇迎接了他。她发自内心地颤抖着,试图用自新婚之夜起就已经忘记的笑声压制住自己的颤抖。
“我的上帝!”她说,“在船上我多疯狂啊!”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战栗了一下:的确,如她先前所说,她身上有一股上了年纪的酸味。然而,当他在熟睡的旅客那一张张吊床组成的迷宫中辟出道路向舱室走去时,还是自我安慰地想,他身上肯定也有同样的味道,而且还要再老上四岁,而她一定也怀着同样的激情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是人发酵后的气味,他曾在那些最老的情人身上察觉到过,而她们也在他身上闻到过。拿撒勒的寡妇向来毫无顾忌,说的话更为刻薄:“我们闻上去已经有股兀鹫的味儿了。”两人互相忍受,是因为彼此半斤八两:我的味儿正好与你的味儿相当。然而,对阿美利加·维库尼亚,他很多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她身上那股襁褓中婴儿的味道时常唤起他内心母性的本能,可一想到她一定无法忍受他那股老色鬼的气味,他便十分不安。但这一切都过去了。重要的是,自从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将弥撒经书放在电报室的柜台上的那个下午,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未像今晚这样幸福过:这种幸福如此强烈,他甚至惶恐起来。
五点钟时,他才刚刚睡着,船上的会计在桑布拉诺港把他叫醒,为的是交给他一封加急电报。电报的署名是莱昂娜·卡西亚尼,于前一天发出。全部的惊恐集中于一行文字: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昨日死亡,原因不详。
早上十一点,他通过电报与莱昂娜·卡西亚尼取得了联系,了解了事情的细节。他亲自操作发报设备,自从他不再当电报员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由于期末考试不及格,阿美利加·维库尼亚陷入了极度的沮丧,喝下了一瓶从学校医务室偷出来的阿片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内心深知,这并非事情的全部。但是,不,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能让人们将她的决定归咎于什么人。她的家人此刻正从父亲港赶来,是莱昂娜·卡西亚尼通知了他们,葬礼将在当天下午五点举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吸了口气。为了继续活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这个回忆折磨他。他把它从记忆中抹掉了,尽管在余下的岁月里,他时常会不合时宜地突然想起这件不幸的事故,就像旧日的伤疤带来的那种瞬间的剌痛。
接下来的几天炎热而没有尽头。河水变得浑浊不堪,河道也越来越窄,初次旅行中曾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大吃一惊的那些纵横交错的参天大树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烧焦的平地、被轮船锅炉耗尽的整片森林的残骸,以及被上帝遗弃的村庄的瓦砾——如今,这些村庄的街道,即使在最为干旱的时期也会洪水泛滥。夜晚,让他们醒来的不是河滩上的海牛那塞壬般的歌声,而是漂向大海的尸体恶臭。虽然战争已经结束,瘟疫也不再流行,但一具具肿胀的尸体还是源源不断地漂过。船长第一次欲言又止:“我们奉命告诉旅客,这些人都是意外溺水而亡。”昔日里,鹦鹉叽里呱啦的叫声和看不见的长尾猴的喧闹,会加剧午间的闷热,而此时,只剩下荒芜的大地上无边的寂静。
供应木柴的地方少之又少,而且间隔很远,旅行的第四天,“新忠诚号”就断了燃料。船停泊了几乎一个星期,在此期间,船上的人分批深入到四处漂浮着灰烬的沼泽中去,寻找零星分散的最后几棵树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樵夫们已离开了林间小路,以逃避大地之神的暴虐惩罚,逃避看不见的霍乱,以及政府借转移视线的法令试图掩盖的隐秘战争。这段时间,百无聊赖的旅客搞起了游泳比赛,还组织了狩猎探险队。他们带回一只只活鬣蜥,从上而下剖开它们的肚子,取出一串串半透明、软乎乎的蛋,然后用打背包的针把肚子缝上,将那一串串蛋挂在栏杆上晒干。附近村庄的穷妓女们追随着探险队的足迹,在岸边的峭壁上搭起临时帐篷,带来音乐和酒桶,在停泊不前的轮船对面狂欢起来。
早在还没当上CFC的董事长之前,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多次接到过有关河流状况的警示性报告,但他几乎连看都没有看。他让股东们安心:“诸位别担心,等木柴烧光的时候,就已经有烧油的船了。”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激情使他晕头转向,从未为此事操过心,待到发现实情时,已经无计可施,除非能开辟一条新的河流。晚上,即使在河水情况最好的时候,也必须停下船来才能睡觉。此时,单是活着这件事,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大部分旅客,特别是欧洲人,都走出腐臭的舱室,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以度过漫漫长夜,用毛巾一边擦拭不断渗出的汗水,一边驱赶各种活物。天亮时,他们都精疲力竭,个个被叮咬得鼻青脸肿。十九世纪初,一个英国旅行者在提及某次可能持续了五十天之久的驾独木舟与骑骡相结合的旅行时写道:“这是一个人所能经受的最糟糕、最难耐的长途跋涉。”在蒸汽船开航后的前八十年,情况已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但当短吻鳄吞掉了最后一只蝴蝶,母海牛被赶尽杀绝,鹦鹉,长尾猴和村庄销声匿迹,所有都不见了踪影的时候,一切就又回到了老样子,而且将永远持续下去。
“没关系。”船长笑着说,“几年后我们再来时,将开着豪华汽车跑在干枯的河床上。”
旅行的前三天,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保护在瞭望台柔和的春光里。但自从木柴定量配给、冷气系统无法运行,总统舱就变成了一只蒸汽咖啡壶。她借着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的河风,才得以熬过夜晚的难关,还得不停地用毛巾驱赶蚊子,因为船停泊时,杀虫剂喷筒已毫无用处。耳痛变得无法忍受。可一天早上她醒来时,疼痛突然消失了,就像一只唱破了肚皮的知了,歌声戛然而止。直到晚上,她才发现左耳已失去听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左边跟她说话时,她不得不转过头才能听见。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顺从地忍受着,这不过是在年龄带来的那许多无法挽回的缺陷上再加一条罢了。
不管怎样,轮船的延误对他们来说是天意的磨难。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读到过这样一句话:“灾难中的爱情更加伟大而高尚。”总统舱里的潮湿使他们沉浸在一种超乎现实的昏睡之中,这种环境更容易使人相爱而互不询问。在难以想象的漫长时间里,他们几小时几小时地坐在栏杆前的靠背椅上,手拉着手,缓慢地亲吻,陶醉于爱抚之中,从不会因失去耐心而扫兴。第三个昏沉的夜晚,她准备了一瓶茴香酒等他到来。她曾同伊尔德布兰达那群表姐妹们一起偷偷喝过这种酒,结婚生子之后,她又和那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的女友们一起关起房门来喝过。此刻,她需要让自己糊涂一点,为的是不必太清醒地去思索命运。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以为,她这样做是为了鼓起勇气迈出最后一步。在这种幻想的驱使下,他大起胆子,用手指肚探索着她那干瘪的脖颈,她那仿佛装着金属骨架的胸部,骨骼已被销蚀的臀部,以及那老母鹿般的大腿。她闭着眼,心满意足地任他抚摸,但并没有颤抖,只是抽着烟,时不时地呷一口酒。最后,当他的爱抚滑至她的小腹时,她的心里已经充满了足够的茴香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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