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第一章


“哼,咱们走着瞧,”他嘟哝着。


头一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保夫卡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用诚实的劳动争得了休息。现在他也劳动了,谁也不能说他是个吃闲饭的了。


一轮朝阳从锯木厂高大的厂房后面冉冉升起。保夫卡家的小屋子快要看得见了。瞧,不远了,就在列辛斯基家的宅院后面。


“妈妈大概起来了,我呢,下工回家了,”保夫卡心里想,一边吹口哨,一边加快脚步。“学校把我撵出来,结果倒也不错。在那里反正那个该死的神父不会让我安生;现在我真恨不得啐他一口唾沫,”保夫卡这样思忖着,走到了家门口。推开篱笆门时,又想起来:“对,还有那个黄毛小子,非揍他一顿不可,非揍他一顿不可。”


母亲正在院子里生茶炊,一见儿子回来,就惊慌地问:


“哎,怎么样?”


“挺好,”保夫卡回答。


母亲像要提醒他什么,可他已经明白了。这时敞开的窗户里露出了阿尔乔姆哥哥宽阔的脊背。


“怎么,阿尔乔姆回来了?”他问,心里一阵发慌。


“昨天回来的,留下不走了。要在机车库干活。”


保夫卡犹犹豫豫地推门进屋。


身材魁梧的阿尔乔姆背对保夫卡坐在桌旁。这时他扭过头瞧着弟弟,从浓眉底下射出两道严厉的目光。


“啊,撒烟末的好小子回来了?嗬,你真了不起!”


保夫卡预感到,回家来的哥哥准得剋他一顿。


“阿尔乔姆已经全都知道了,”保夫卡心里想。“他准会骂我、打我一顿。”


保夫利克有点怕阿尔乔姆。


但是看样子,阿尔乔姆没打算揍他。哥哥坐在凳子上,两只胳膊肘抵着桌子,两眼凝视着保夫卡,不知是嘲讽还是鄙视。


“这么说,你已经大学毕业,满肚子的学问,现在却干起倒泔水的活儿来了?”阿尔乔姆说。


保夫卡两眼盯着一块裂开的地板,注意力集中在一颗戳出来的钉子上。但是阿尔乔姆从桌旁站起来,走进了厨房。


“看来不会挨打了,”保夫卡松了口气。


喝茶的时候,阿尔乔姆心平气和地向保夫卡询问了班上发生的事情。


保夫卡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你这样胡闹下去,长大了怎么办?”母亲担忧地说。“唉,咱们拿他怎么办?他长得像谁?我的上帝,这孩子让我操碎了心!”母亲抱怨道。


阿尔乔姆推开空茶杯,转过身对保夫卡说:


“就这样吧,弟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往后可得小心,干活别调皮,该干的,都要干好。要是再给撵出来,可要揍得你没脸往外走。这点你要记住。妈妈够烦心的了。你这小捣蛋,到哪儿都惹事,到哪儿都闯祸。今后再也不准这样。你先干一年,我再求人让你进机车库当学徒,因为光是倒泔水,你不会有出息的。应该学一门手艺。眼下你还太小,一年后人家也许肯收。我转到这里来了,要在这儿干活。妈妈再也不能去侍候人,再也不能对什么样的坏蛋都点头哈腰了。可你得注意点,保夫卡,要好好做人。”


他站起来,挺直魁伟的身子,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穿好,然后告诉妈妈:


“我出去办点事儿,个把钟头。”说完,在门楣前弯下腰,走出门去了。已经到了院子里,他走过窗外,又说:


“我给你带来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妈妈会交给你的。”


车站食堂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营业。


这儿是个枢纽站,有五条铁路线在这儿交轨。车站上总是人头济济,只有深夜,在两趟车的间隙,才清静两三个小时。在这儿的车站上,几百列军车驶来,又驶向四面八方。这些军列或从前线开来,或开往前线。从前线拉来的,是缺胳膊断腿的伤员;而送往前线的,则是一批又一批身穿一色灰军大衣的新兵。


保夫卡在车站食堂里干了两年。这期间,他所能看到的只有厨房和洗碗间。厨房是个大地下室——里面忙得不可开交,有二十多人在干活。十个堂倌从大堂到厨房来回奔忙。


保夫卡的工钱已经从八卢布加到十卢布。两年来,他长高了,身子也结实了。这段时间里,他吃了不少苦。在厨房里当下手,烟熏火燎地干了半年,又被撵回洗碗间——一个很有权势的厨子头把他撵走的。他不喜欢这个倔强的小伙计,怕他为过去挨打而捅他一刀。要不是干活特别卖劲,他早就被解雇了。但他不知疲劳,干得比谁都多。


食堂最繁忙的时候,他端着托盘,一跨四五级台阶,拼命地往下面的厨房跑,随即又往上跑。


每天夜里,等到两个大堂里都消停下来,堂倌们就聚集在下面厨房的储藏室,打纸牌“二十一点”和“九点”,赌得昏天黑地。保夫卡不止一次看见,赌台上放着一沓沓纸币。这么多钱并不使保夫卡吃惊。他知道他们当中每个人当一昼夜的班,能挣三十到四十卢布的小费。客人每次一给就是一卢布或半卢布。然后他们就狂饮滥喝,打牌聚赌。保夫卡非常憎恶这帮人。


“该死的混蛋!”他暗想。“瞧,阿尔乔姆——一个顶呱呱的钳工,可是每月收入才四十八卢布。我呢,每月十卢布。他们一天一夜就捞这么多钱,凭什么呢?他们无非也是把菜盘子端上去,然后再把空盘子端下来。然后举杯猛喝,大赌特赌。”


保夫卡认为,他们和老板一样,是他的异己,是他的对头。“这帮家伙在这儿侍候人,老婆孩子却在城里过着阔绰的日子。”


他们常常把身穿中学生制服的儿子带来,把吃得肥头大耳的老婆带来。“他们的钱,八成比他们侍候的那些老爷还要多,”保夫卡心里想。


夜晚,厨房的角落里、食堂的仓库里经常发生事情,对此,保夫卡已经不觉得惊讶。他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个洗碗女工和女招待,如果不向这里有权势的人出卖自己的肉体,以换取几个卢布,那她们在车站食堂是干不长的。


保夫卡窥见了生活的最深处、生活的底层,那里的霉烂味和泥沼的恶臭扑面而来,他渴望一个未知的全新的世界。


阿尔乔姆想安排弟弟进机车库当学徒,但没有办成:不收未满十五岁的少年。保夫卡期待着有一天能离开这儿,机车库那熏黑了的石砌大房子吸引着他。


他常常待在阿尔乔姆身旁,跟他一块儿去检查车辆,尽量帮着干点活儿。


弗罗霞不来干活以后,保夫卡越发感到憋闷烦躁。


这个爱说爱笑、性情愉快的姑娘已经不见了,于是保夫卡更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和她的友谊是多么深厚。早晨来到洗碗间,听见从难民中招来的女工们在大声嚷嚷,他便感到某种空寂和孤独。


夜间稍稍清静的一段时间,保夫卡蹲在打开的炉门前,往炉膛里添劈柴。他眯缝起眼睛,望着炉火——炉内散发出热气,真舒服。洗碗间里没别人了。


不知不觉,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他回想起弗罗霞,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是个星期六,在夜间小憩的时候,保夫卡沿着梯子往下走,要到厨房去。在拐弯处,他出于好奇,爬上劈柴堆,往经常聚赌的小储藏室里张望一下。


那儿正赌得十分起劲。扎利瓦诺夫坐庄,激奋得脸色通红。


梯子上响起脚步声。保夫卡回过头,见是堂倌普罗霍什卡正往下走。保夫卡钻到梯子底下,等待他过去走进厨房。梯子底下黑漆漆的,普罗霍什卡看不见他。


普罗霍什卡拐弯往下走,保夫卡却看见了他的宽肩背和大脑袋。


上面又有谁下来,脚步轻轻而又急促。保夫卡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嗓音。


“普罗霍什卡,等一下。”


普罗霍什卡站停下来,回头朝上望。


“你有什么事?”他嘟哝道。


那个人走下梯子,保夫卡认出是弗罗霞。


她拉住堂倌的衣袖,压低嗓门,结结巴巴地说:


“普罗霍什卡,中尉给你的钱呢?”


普罗霍什卡猛地缩回了手。


“什么?钱?难道我没给你?”他恶狠狠地说。


“可人家给了你三百卢布呢。”弗罗霞强忍着,没有号哭。


“你说是三百卢布?”普罗霍什卡冷嘲热讽地说。“怎么,想全拿去?千金小姐,一个洗碗女工的身价能值那么多?依我看,给了你五十卢布是足够了。想想吧,你多么走运!那些年轻的太太比你干净,又有文化——也拿不到这么多钱。睡一夜,就得到整整五十卢布,你该谢天谢地。这样的傻瓜客人是不多的。算了,我以后再给你十卢布、二十卢布吧。你别死钉着要钱,钱还可以挣,我会替你拉客的。”普罗霍什卡甩下最后这句话,转身进厨房去了。


“流氓,坏蛋!”弗罗霞追着他骂道,然后靠在劈柴堆上呜呜地哭。


保夫卡站在梯子底下的暗处,听到这番话,又看见弗罗霞浑身哆嗦,脑袋往劈柴堆上撞。此时此刻,他的感受真是无法描绘,无法表达。他没有露面,不作声,只是痉挛地紧紧抓住梯子的铁栏杆,脑子里掠过一个明白无误的念头:


“连她也被出卖了,这帮该死的家伙。唉,弗罗霞,弗罗霞!……”


保夫卡心头对普罗霍什卡的憎恨变得更深刻更强烈了,周围的一切简直令人厌恶、令人憎恨。“哼,如果我身强力壮,非把这个坏蛋揍死不可!为什么我不像阿尔乔姆长得那样高大健壮呢?”


炉膛里的火焰减弱了,红红的火苗颤动着,汇成一条长长的、蓝莹莹的火舌。保夫卡觉得,仿佛有人在朝他吐舌头,嘲弄和讥讽他。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炉子里的劈啪声和水龙头均匀的滴水声。


克利姆卡把最后一只擦得锃亮的平底锅放到搁架上,擦干净双手。厨房里没有别人。当班的厨师和干杂活的女工们都在更衣室里睡觉。每天夜里厨房里有三小时的空闲时间,克利姆卡总是上来跟保夫卡待在一起消磨这段时光。这个厨房小徒工和黑眼睛的小烧水工交上了朋友。克利姆卡上来看见保夫卡蹲在打开的炉门跟前。保夫卡看见墙上熟悉的、头发蓬松的人影,没回头就招呼:


“克利姆卡,坐下。”


厨房小徒工爬到劈柴堆上躺下,瞧瞧蹲着不开口的保夫卡,笑着说:


“你怎么了,在对火施魔法吗?”


保夫卡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火舌上移开。他那炯炯闪亮的大眼睛直视着克利姆卡。克利姆卡从中发现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哀伤。他在伙伴的眼神里发现这种哀伤还是头一次。


“保夫卡,你今天怎么怪模怪样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出了什么事儿?”


保夫卡站起身来,坐到克利姆卡身边。


“没出什么事儿,”他闷声闷气地回答。“克利姆卡,在这种地方我感到难受。”他放在膝上的两只手这时攥成了拳头。


“今天你究竟怎么了?”克利姆卡用胳膊肘支着欠起身子,继续问。


“你问今天怎么了?我到这儿来干活,从一开始心里就憋得慌。你瞧瞧这儿的情形!咱们像牛马一样干活,得到的回报呢,是谁高兴都可以打你嘴巴子,而且没人替你说一句。老板雇咱们来替他干活,可随便哪个只要有力气,都有权打你。咱们这么干,即便有分身法,也不能把每个人都侍候得满意。可只要有一个不满意,你就免不了挨揍。你就这么拼命干,规规矩矩的,让谁也挑不出毛病,忙得团团转,可总会给某人端得慢了一点,结果脖颈上又挨揍……”


克利姆卡惊恐地打断他的话:


“你别这样嚷嚷,要不然,人家走过会听见的。”


保夫卡一跃而起:


“听见就听见,反正我要离开这儿!在轨道上扫雪也比这儿强。这种地方……简直像坟墓,骗子流氓成堆。他们手里都有大把大把的钱!把咱们当畜生。对姑娘们,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哪个长得俊,不顺从他们,就马上被撵走。她们躲得开魔爪吗?又招一批女工——一批没地方住、没东西吃的女难民。她们需要填饱肚子,在这儿多少能吃到一点东西,她们为了不挨饿,什么事儿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