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通滚出来!”接着是凶狠的咒骂。
女人们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叫;戈卢布满场奔跑,厉声下令,竭力要把惊慌失措的军官们集合起来;院子里又是枪声,又是喊声——所有这一切汇成一片极度混乱的嘈杂。谁也没有发觉,帕利亚内查像泥鳅似的溜出后门,来到空荡荡的邻街上,撒腿朝戈卢布的指挥部飞奔而去。
半小时后,城里打响了一场真正的战斗。连续不断的步枪手枪射击声,密集的机枪声,震破了黑夜的寂静。小市民们吓得晕头转向,从热被窝里跳起来,紧贴着窗户张望。[2]
城内的枪声停息了,只有城边的机枪像狂犬似的断断续续地吠叫。
战斗渐渐停止了。天渐渐亮了。
将要虐犹的消息在小城里悄悄流传。消息也传进了犹太人搭建在肮脏的河岸上的低矮简陋、窗户歪斜的小屋。穷苦的犹太人就在这些火柴盒般的陋室里栖身,拥挤的程度简直难以想象。
谢廖扎·布鲁扎克已经在印刷厂干了一年多。厂里的排字工和其他一些工人是犹太人,谢廖扎跟他们相处得亲密无间。他们像亲兄弟似地团结一致,共同对付那个脑满肠肥、盛气凌人的老板布卢姆施泰因。在印刷厂里,老板和工人之间的斗争接连不断。布卢姆施泰因想方设法多榨取利润,少支付工钱。在这种情况下,印刷工人不止一次闹罢工,厂门一关就是两三个星期。全厂十四名工人,谢廖扎最年轻。他摇印刷机的轮子,一干便是十二个小时。
今天,谢廖扎发觉工友们神色焦虑。最近几个月局势动荡,印刷厂订货脱节,常在印些“大头目”的告示。
患肺病的排字工门德尔把谢廖扎叫到一个角落,目光忧郁地凝视着他,说:
“小城里要发生虐犹事件,你可知道?”
谢廖扎惊异地瞧瞧他。
“不,不知道。”
门德尔伸出枯黄的手,搁在谢廖扎的肩上,用父辈的口吻信赖地说:
“暴行会发生的,不可避免。犹太人将遭到屠杀。我问问你,在这场灾难中,你可愿意帮助自己的伙伴?”
“只要帮得上,我当然愿意。门德尔,你说吧。”
排字工们都仔细倾听着他俩的谈话。
“谢廖扎,你是个棒小伙子,我们对你信得过。毕竟你爸爸也是工人。你赶紧跑回家去,问问你爸爸,是不是同意让几个老人和妇女藏到你们家去。至于谁去你们家,到时候咱们再商量。你再问问家里人,还有谁家可以藏人。这帮匪徒暂时不会骚扰俄罗斯人。谢廖扎,快去吧,时间紧迫了。”
“好的,门德尔,你放心。我立刻去找保夫卡和克利姆卡,他们家肯定会同意藏人。”
“等一下,”门德尔不放心,拦住要走的谢廖扎。“保夫卡和克利姆卡是什么人?你对他们很了解吗?”
谢廖扎把握十足地点点头。
“嗨,当然,我们是好朋友。保夫卡·柯察金的哥哥是钳工。”
“哦,阿尔乔姆·柯察金,”门德尔放心了。“我认识,跟他在一个屋子里住过。这个人靠得住。去吧,谢廖扎,快些带个准信回来。”
谢廖扎跑到大街上。
帕夫柳克和戈卢布的队伍发生战斗后的第三天,虐杀犹太人的行动开始了。
那天帕夫柳克吃了败仗,被撵出本城。一场夜战使他损失了二十多人,逃离该城后占领了邻近的一座小镇。戈卢布也损失了这么多人。
死者被匆忙地运到墓地,当天就草草掩埋,因为这种事情没什么可炫耀的。两个头目像两条野狗似的互咬一通,再大办丧事也没什么体面。帕利亚内查原想把葬礼搞得热热闹闹的,同时宣布帕夫柳克是赤匪,但是以瓦西里神父为首的社会革命党委员会反对这样做。
那场夜间冲突,在戈卢布的部队里引发了不满情绪,尤其是警卫连,因为这个连损失最大。为了消除这种不满和提高士气,帕利亚内查建议戈卢布让大家“消遣一下”——这是他对虐犹暴行的戏称。他凿凿有据地告诉戈卢布,非如此不足以平息部队中的不满情绪。上校本来不愿意在他和酒店老板的女儿举行婚礼之前破坏城里的平静,但帕利亚内查说得那么严重,也就同意了。
是的,上校老爷加入了社会革命党,部下采取这种行动,会使他有点尴尬。对手又会制造反对他的舆论,说戈卢布上校是虐犹狂,而且肯定还会到“总头目”面前去说他的坏话。好在目前戈卢布并不怎么依赖“总头目”,他的队伍是自筹粮草的。何况,“总头目”本人心里也完全清楚,他手下的弟兄是些什么人物。他自己也曾多次要求他们缴纳所谓征收到的钱财。至于说戈卢布是个虐犹狂,那么他原本在这方面就颇有名气,再干上一次,也不过如此。
一大清早,劫掠就开始了。
小城笼罩在破晓前灰蒙蒙的薄雾中。犹太居民区的街道空荡荡的。这些街道如同湿漉漉的麻布条,把凌乱搭建的棚屋陋房杂乱无章地缠连在一起,显得毫无生气。小窗户都挂着帘子,上了护窗板,不透光亮。
从外面看,似乎屋子里的人正做着黎明前的好梦,其实他们都不在睡觉。全家老小,穿好衣服,挤在一间小屋里,准备应付迫在眉睫的灾祸。只有什么也不懂的婴孩,无忧无虑地在妈妈的臂弯里安睡着。
这天早晨,戈卢布的卫队长萨洛梅加久久没能叫醒副官帕利亚内查。萨洛梅加黑糊糊的,长着一张茨冈人的脸,面颊上有一条暗紫色的刀疤。
副官睡得死死的。他做着噩梦,怎么也醒不过来。有个龇牙咧嘴的驼背恶鬼,一直用爪子搔他的喉咙,他一整夜都没能挣脱。最后,他终于抬起疼痛欲裂的脑袋,这才知道萨洛梅加在叫他。
“起来呀,瘟神,”萨洛梅加摇着他的肩膀。“已经晚了,该动手了。你该再多喝点呀。”
帕利亚内查完全清醒了,坐起身来,由于胃部灼热疼痛而嘴歪眼斜,他吐了一口苦水。
“动什么手?”他两眼茫然地瞪着萨洛梅加。
“什么动什么手?宰犹太人。你不知道?”
帕利亚内查记起来:哎哟,是呀,他全给忘了,昨天上校老爷带着未婚妻和一伙酒鬼,钻到田庄里,大家喝得烂醉如泥。
在虐杀犹太人的时候,戈卢布离城回避是上策。事后他可以推脱,说那是他不在时发生的一场误会。他帕利亚内查呢,尽可随心所欲,从容地大干。嘿,这个帕利亚内查搞“消遣活动”可是大行家!
他往头上浇了一桶冷水,脑子重新管用了。他在指挥部里跑来跑去,下达各种命令。
警卫连已经上马待发。奸猾的帕利亚内查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麻烦,命令设置岗哨,切断工人居住点和车站通向城区的路。
列辛斯基家的宅院里架起了机枪,监视着大路。
如果工人来干涉,就会遭到弹雨的迎击。
一切准备完毕,副官和萨洛梅加才跃上马背。
已经出发了,帕利亚内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等一等,刚才忘了。带上两辆大车,咱们设法给戈卢布搞点礼物。哈——哈——哈……按老规矩,搞到第一批东西孝敬长官,第一个娘儿们呢,嗨——嗨——嗨,归我这个副官。傻瓜,懂不懂?”最后一句话他是冲着萨洛梅加问的。
萨洛梅加朝他翻了翻淡黄的眼珠。
“钱财和娘儿们有的是,大家都会满足的。”
队伍沿着公路进发。副官和萨洛梅加走在前头,后面是乱哄哄的警卫连。
晨雾消散了。帕利亚内查在一幢两层楼房旁边勒住了缰绳。生锈的招牌上写的是:“福克斯日用百货店。”
他那匹灰色的细腿母马烦躁地用蹄子跺着石头。
“好吧,上帝保佑,咱们就从这儿开始,”帕利亚内查说,跳到了地上。
“哎,弟兄们,下马!”他转身对围在四周的警卫连士兵们说。“好戏开场了,”他说得更明确。“弟兄们,先别敲碎谁的脑壳,有的是时间嘛;至于搞娘儿们,你们也别着急,除非欲火难熬,还是等到晚上吧。”
有个卫兵龇着大门牙抬杠:
“少尉老爷,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两相情愿呢?”
周围一阵哄笑。帕利亚内查大为赞赏地看看说话的人。
“哦,当然,只要两相情愿,那就干吧。这样的事儿,谁也无权禁止。”
帕利亚内查走到紧闭着的店门前,使劲地踢了一脚,可牢固的橡木门纹丝不动。
真不该从这里开始。副官手握军刀拐过墙角,朝福克斯住宅的门口走去。萨洛梅加跟在他后面。
屋子里的人早就听见了路上的马蹄声。当马蹄声在商店旁边停息下来,墙外响起人声的时候,他们胆战心惊,全身都发僵了。屋子里共有三个人。
财主福克斯昨天就带着妻子和女儿们逃离小城,留下女仆丽娃看守房产。这是个文静而胆小的十九岁女孩。福克斯怕她独自待在空落落的住宅里害怕,就让她把父母亲接来,三个人住在一起,直到主人回来。
狡猾的商人见丽娃有些不愿意,就安慰她,说虐犹行动多半不会发生,何况穷人有什么东西怕他们抢呢?主人他一回来,就会送钱给她买连衣裙。
这一家三口绝望中存着一线希望,侧耳倾听着:或许这些人马只是路过这里;也许他们听错了,那伙人并非停留在他们的门口;也许,这不过是幻觉而已。然而,似乎故意要粉碎他们的希望似的,外面响起了低沉的砸门声。
白发苍苍的老汉佩萨赫,孩子般地瞪着惊恐的蓝眼睛,站在通店铺的门旁,喃喃地祈祷着。他怀着一个虔诚教徒的全部热情,向无所不能的耶和华祈祷,求耶和华让他们全家躲过灾难。他念念有词,因而站在身边的老太婆没有立刻听出正在逼近的脚步声。
丽娃跑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躲到橡木大餐橱后边。
一声猛烈而粗暴的砸门声吓得两位老人浑身发抖。
“开门!”砸得更凶狠了,还有暴徒的咒骂声。
可老人已经瘫软得没有力气抬手摘掉门钩。
外面,枪托连连猛击。上着闩的门震跳着,终于哗啦一声裂开了。
屋子里当即挤满了武装的匪兵,他们搜索着每个角落。通店铺的门,也被枪托砸开。匪兵们拥进去,拔掉了大门的门闩。
洗劫开始了。
两辆大车已经堆满了布料、鞋子和其他物品,萨洛梅加便押着车,送往戈卢布的住处。等他回到这里刚进屋,就听到凄厉的叫声。
帕利亚内查让手下的士兵去抢劫店铺,自己走进了里屋。他那猞猁一般绿莹莹的眼睛把三个人扫视了一遍,然后对两个老人喝道:
“滚出去!”
但年老的父母,谁也不动弹。
帕利亚内查逼近一步,慢慢地从刀鞘里抽出军刀。
“妈妈!”女儿令人心碎地大叫一声。
萨洛梅加听见的,就是这一声惨叫。
帕利亚内查一转身,冲着闻声赶来的同伙简捷地吩咐:
“把他们拖出去!”他指指两个老人。当老两口被推出门之后,他对走到跟前的萨洛梅加说:“你在门外站一会,我跟这个小姑娘说说话。”
佩萨赫老汉听到里屋传出喊叫声,便冲向门内。老人当胸挨了重重的一拳,身体撞在墙上,疼得喘不上气来了,而一向不声不响的老妇人托伊芭,此刻却跟母狼似的紧紧揪住了萨洛梅加。
“哦,放了她吧,你们要干什么呀?”
她挣扎着要冲进门去,干枯的手指死死揪住萨洛梅加的上衣,萨洛梅加竟摆脱不掉。
佩萨赫缓过一口气,扑过去帮她。
“放了她吧,放了她吧!……哦,我的女儿!”
老两口奋力把萨洛梅加从门口推开。他凶神恶煞似的从腰里拔出手枪,举起铁的枪柄,朝老汉白发苍苍的头上猛击一下。佩萨赫一声没吭,倒了下去。
里屋依旧传出丽娃的呼喊声。
疯了似的托伊芭被拖到外面大街上,顿时满街震响着她那撕心裂肺的呼号声、求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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