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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河在黎明前的薄雾中隐隐约约地闪光,水波冲击着岸边的鹅卵石,发出轻微的哗哗声。两岸附近的河水平平静静,水面似乎凝滞不动,泛出一片银白色。河中央,深黑色的河水在翻腾,肉眼也看得出,它正急急朝下游奔流。大河美丽而庄严。果戈理正是为了赞美它而撰写了佳作《第聂伯河无限美……》。右岸峭壁高耸,俯视水面,宛如一座行进中的山峰,在宽阔的大河面前倏然止步。左岸低处是一片光秃秃的沙滩。这是第聂伯河春汛泛滥之后淤积而成的。


大河边,五个战士隐蔽在狭窄的战壕里。他们各就各位,趴在一挺圆鼻子的马克沁机枪旁边。这是第七步兵师的前沿潜伏哨。谢廖扎·布鲁扎克脸朝大河、侧身卧在机枪旁边。


这支部队由于连续不断地战斗,已经疲乏不堪,昨天在遭到波军疯狂的炮击后,终于放弃了基辅。他们转移到第聂伯河左岸,构筑工事固守。


然而,撤退加上伤亡重大,而且最终弃守基辅,严重地影响了士气。第七师曾经英勇地突破重围,穿越森林,插到马林车站附近的铁道线上,又猛打猛冲,横扫盘踞在车站上的波军,把他们赶进森林,打开了通向基辅的道路。


现在,美丽的城市失陷了,红军战士们都郁郁不乐。


波兰白军迫使红军撤出达尔尼察后,在离铁路桥不远的左岸占领了一个不大的桥头堡。


不过,尽管他们竭尽全力,却无法继续推进,因为遇到了猛烈的反击。


谢廖扎望着奔流的河水,不由回忆起昨日的情景。


昨天中午,大家同仇敌忾,向波兰白军发起反冲锋。正是在昨天的这场战斗中,他头一次和一个光下巴的波兰兵拼刺刀。对方端着上了长如马刀的法国刺刀的步枪,哇啦哇啦地喊着什么,像兔子那样蹦着朝他猛扑过来。霎时间,谢廖扎看到了他那双睁得溜圆、闪露凶光的眼睛。说时迟那时快,谢廖扎用刺刀尖猛击波兰兵的刺刀。闪亮的法国刺刀被拨向一边。


波兰兵倒了下去。


谢廖扎的手没有发抖。他知道自己还将杀人。他,能够那样温柔地爱、那样坚贞地珍惜友谊的谢尔盖,还将杀人。他这个小伙子并不凶狠,更不残忍,但是他知道,那些被世界上的剥削阶级驱使的士兵,受了欺骗和毒害,是怀着野兽般的仇恨来进攻他亲爱的祖国的。


而他谢尔盖杀人,是为了让地球上的人们不再互相残杀的日子尽快到来。


帕拉莫诺夫拍拍他的肩膀:


“谢尔盖,咱们走吧。敌人很快会发现咱们的。”


保尔·柯察金转战祖国各地已有一年。他乘着载运机枪的马车,乘着炮车,骑着那匹被砍掉一只耳朵的灰马驰骋疆场。他已经长大,变得身强力壮。他在艰难困苦中长大成人了。


被沉甸甸的子弹带磨出血的皮肤已经愈合,而被步枪皮带磨出来的硬茧却不再消退。


这一年来,保尔目睹了许多惊心动魄的事情。他和成千上万像他一样衣服破旧、但胸中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的战友一起,为了保卫本阶级的政权而在祖国的土地上来回征战。只有两次被迫暂离硝烟弥漫的战场。


第一次是由于大腿受伤,第二次是在一九二○年二月,患了伤寒,高烧不退。


斑疹伤寒比波兰白军的机枪还要厉害,使得第十二集团军的各个师团大量减员。这个集团军战区广阔,几乎守卫着乌克兰的整个北方地区,阻挡着波兰白军的进一步推进。保尔身体刚刚复原就归队了。


现在,他所在的团正据守在卡扎京至乌曼支线上的弗龙托夫卡车站附近的阵地上。


车站位于树林之中。站房不大,旁边有一些被居民遗弃的破败陋屋。这一带根本无法居住。近三年来,忽而平静,忽而又燃起战火。在此期间,弗龙托夫卡什么样的队伍都遇上过了!


新的风暴又即将酝酿成熟。正当第十二集团军大量减员,一部分部队甚至瓦解,在波军猛烈进攻下,正朝基辅方向撤退的时候,无产阶级的共和国却已经在调兵遣将,要给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波兰白军以毁灭性的打击。


久经战火考验的第一骑兵集团军所属各师正从遥远的北高加索向乌克兰调动。这是军事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次远征。第四、第六、第十一和第十四这四个骑兵师,相继朝着乌曼地区靠拢,在离我军前线不远的后方集结。在奔赴决战战场的途中,他们还顺路消灭了马赫诺匪帮。这是一万六千五百把马刀,这是一万六千五百名在草原的烈日下磨炼出来的勇士!


红军最高统帅部和西南战线指挥部竭尽全力不让毕苏斯基分子事先觉察这个正在准备中的决定性打击。共和国和各战线的司令部都谨慎地掩蔽着这些骑兵部队的大规模集结。


乌曼地区各种积极的军事行动均已停止。从莫斯科直达哈尔科夫前线司令部的通信专线,接连不断地传送着电报,然后又从那里转发到第十四和十二集团军司令部。狭长的电报纸带上打出用莫尔斯电码表示的一道道密码命令:“切莫让波军注意到骑兵集团军的集结。”所以,偶尔发生攻势战斗也只是在波兰白军的推进有可能把布琼尼的骑兵部队卷入战斗的地域。[10]


篝火那暗红色的火舌在抖动。褐色的烟柱在盘旋上升。成群的蚊蚋躲避着浓烟,惊慌不安地急急飞舞。离火堆稍远处,战士们围成半圆形坐着。篝火把他们的脸抹成紫铜色。


蓝幽幽的炭灰里埋着几只军用饭盒。饭盒里的水在冒泡。燃烧着的木头底下贼溜溜地蹿出一条火舌,舔了一下旁边一个人正低着头的乱蓬蓬的头发。他脑袋一闪,不满地嘀咕:


“呸,真见鬼!”


周围的人都笑了。


一个身穿呢上衣,留着一撮小胡子,已过中年的红军战士刚对着火光检查完步枪的枪筒,瓮声瓮气地说:


“瞧这小伙子,看书入了迷,火舌蹿过来也不知道。”


“柯察金,你读了些啥,讲给我们听听好吗?”


青年战士摸摸那绺被烧焦的头发,笑眯眯地说:


“安德罗休克同志,这确实是本好书。拿起来一读就放不下了。”


柯察金身旁坐着一个鼻子微翘的小伙子,正在专心地修理子弹盒上的皮带,他用牙咬着一根粗线,好奇地问:


“书里写的是什么人物?”他把针插到军帽上,再把剩下的线绕在针上,接着又说:“如果是描写爱情的,那我会很感兴趣。”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马特维丘克抬起剪成平头的脑袋,调皮地睁一眼闭一眼,怪模怪样地冲着小伙子说:


“哦,谢列达,爱情是好东西。你是漂亮的小伙子,简直像画出来的!无论你走到哪儿,姑娘们都围着你打转。你只有一点美中不足,就是鼻子太翘了。不过这可以补救的。只要鼻尖上挂个十磅重的诺维茨基手榴弹【17】,过一夜鼻子就冲下啦。”


一阵哄笑把拴在载运机枪的马车上的马匹惊得直打响鼻。


谢列达慢慢腾腾地转过身来。


“问题不在于长得漂亮不漂亮,而在于脑子灵不灵。”他怪模怪样地拍拍自己的额头。“你这家伙舌头带刺,出口伤人,可惜呆头呆脑,连耳朵也是凉的。”


班长塔塔里诺夫赶紧把两个眼看要吵起来的战友劝开。


“算了算了,伙伴们,干吗老吵架?还是让柯察金挑段精彩的念念吧。”


“来一段,保夫卢什卡,来一段!”周围都在喊。


保尔把马鞍挪近火堆,坐在上面,把厚厚的小书摊在膝盖上。


“同志们,这本书叫《牛虻》【18】。我从营政委那儿借来的。这本书深深打动了我。只要大家安静地坐着,我就念。”


“快念吧!别说了!没人会打岔的。”


团长普济列夫斯基同志陪同政委一起骑马悄悄地朝篝火这边走来,只见十一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念书的人。


普济列夫斯基指着这群战士回头对政委说:


“瞧,我团的侦察员,一半在这儿了。其中有四个共青团员,年纪特别轻,个个都是好战士。瞧,这个正在念书的,还有那个,喏,看见了吧?两只眼睛跟小狼似的。他们一个叫柯察金,一个叫扎尔基。是一对好朋友。不过在暗暗地较劲。以前,柯察金是我团的最佳侦察员。如今他遇上了挺厉害的对手。你瞧,这会儿他们正在悄悄地做政治思想工作,影响相当大。有人送他们一个美称,叫‘青年近卫军’。”


“念书的那个是政治指导员吗?”政委问。


“不,政治指导员是克拉默。”


普济列夫斯基催马上前。


“同志们,你们好!”他高声招呼。


大家转过头来。团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走到坐着的战士们跟前。


“朋友们,咱们一块儿烤烤火好吗?”他笑容满面地问,长着像蒙古人那样的小眼睛的刚毅的脸不再显得严肃了。


战士们亲热地欢迎团长,就像欢迎一位好伙伴。政委并没有下马,他要到别处去。普济列夫斯基把带套的毛瑟枪往背后一推,在保尔的马鞍旁边坐下,说:


“抽根烟,怎么样?我这儿有点好烟叶。”


他卷好一支烟点着,转脸对政委说:


“多罗宁,你去吧,我就待在这儿了。司令部有什么事,来叫我一下。”


多罗宁走了。普济列夫斯基转身对保尔说:


“往下念,我也听听。”


保尔念完了最后几页,把书放在膝盖上,沉思地望着篝火。


有几分钟谁也不做声。大家都沉浸在对牛虻牺牲的悲哀中。


普济列夫斯基抽着烟,等待着大家谈体会。


“悲壮的故事,”谢列达打破沉默。“可见世界上是有这样的人。一个人哪能受得了这份苦难,然而为了追求理想,他就能坚毅到这种程度。”


他说话时的神情很激动。书给了他非常强烈的印象。


以前在“白教堂”那个地方给鞋匠打下手的安德留沙·福米切夫这时候气呼呼地高喊:


“那个硬把十字架往牛虻嘴边送的该死的神父如果让我碰上,我非立刻结果他性命不可!”


安德罗休克用小棍儿把饭盒推近火焰,坚信不疑地说:


“一个人如果知道为什么而死,情况就大不相同。这样的人会有一股力量。只要认识到真理在你这边,就一定会死得从容不迫。这样就会显示出英雄气概。我知道有个小伙子叫波赖卡。在敖德萨,白匪把他包围了,他愤怒地朝着整整一个排的匪兵直扑过去。没等对方的刺刀碰到他,他就把手榴弹拉响了。手榴弹在他脚边爆炸。他自己虽然粉身碎骨,可他周围的白匪倒下了一大片。这个人,从外表看极其普通,也没有人为他写本书,其实是值得写一写的。在咱们的伙伴当中,了不起的人多着呢。”


他用匙子在饭盒里搅动几下,撮起双唇,尝了尝匙子里的茶水,然后又说:


“但是,也有人死得像条狗。那是一种卑劣的死、耻辱的死。有一次我们在伊贾斯拉夫尔城郊作战。那是戈伦河边一座古老的城市,早在基辅大公统治时期就建立了。那里有座波兰天主教堂,像堡垒似的,无路可入。那天我们还是攻入了城内。我们列成散兵线,沿着几条小巷步步推进。我们的右翼是拉脱维亚人。是这样,我们跑上公路,一瞧,有户人家的院子旁边的板墙上拴着三匹马,全备着鞍子。


“嗨,我们当然认为能抓住这伙波兰匪兵啦。我们十来个人往那个小院猛扑过去。拉脱维亚籍的连长握着毛瑟枪,冲在最前面。


“到了房子跟前,看到门开着,我们就往里冲。原以为里面是波兰兵,结果出人意料,是我们的三个侦察员在胡作非为。他们比我们先到。我们看见这儿发生着不堪入目的事情。亲眼目睹他们正在欺辱一个妇女。这儿是一名波兰军官的家。唉,他们已经把那个军官的老婆按倒在地上。拉脱维亚连长看到这种情形,操着本民族的语言大喝一声。三个家伙全被抓住,拖到了院子里。在场的俄罗斯人,连我只有两个,其余的全是拉脱维亚人。连长姓布雷迪斯。虽然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但看到那架势就完全明白了:他们要干掉那三个家伙。这些拉脱维亚人具有剽悍的民族性格。他们把三个家伙拖到石头马厩跟前。我心想,完了,这下死定了。其中一个年纪轻轻的,满脸横肉,一身蛮力,倒在地上还不服,拼命挣扎。他说不该为了一个娘们就崩了他!另外两个也在哀求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