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圆鼓鼓、有猫头大小、周围深红中间绿的章鱼眼睛在闪闪烁烁地发亮。章鱼伸出几十条腕足,像一团蛇在蠕动,上面的鳞片沙沙作响,令人讨厌。保尔看见章鱼近得几乎碰到自己的双眼,腕足在他身上攀爬,凉冰冰的,像荨麻一样刺人。章鱼伸出尖刺,刺入他的脑袋,像水蛭似的一伸一缩,吮吸着他的鲜血。他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流走了,那章鱼便渐渐膨胀起来。章鱼的毒刺不停地吸着,他头上被刺的地方疼得刺骨钻心。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说话声。
“现在他的脉搏怎么样?”
有个女人声音更轻地回答:
“脉搏一百三十八,体温三十九度五。一直在说胡话。”
章鱼消失了,但被刺过的地方依然疼痛。他觉得谁的手指在触摸他的手腕。他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沉重得怎么也抬不起来。怎么这样热?大概是妈妈把炉子烧得太旺。又有人在说话:
“这会儿脉搏一百二十二。”
他竭力想睁开眼睛。他心里像一团火,热得很难受。
多么想喝水呀!他恨不得马上爬起来喝个痛快。可怎么起不来呢?他想动一下,立刻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根本不听使唤。妈妈马上会拿水来的。他要告诉她:“我要喝水。”什么东西在他旁边蠕动。是章鱼又来了吗?正是它,它眼睛的红光……
远处又传来轻轻的说话声:
“弗罗霞,拿水来!”
“这是谁的名字?”保尔使劲儿回想,但是一用脑子,便又跌进了黑暗的深渊。他从那深渊里浮上来,又想起:“我要喝水。”
再次传来说话声:
“他好像在苏醒。”
接着,那柔和的声音显得更清晰、更近了。
“伤员同志,您想喝水吧?”
“怎么我是伤员?也许不是跟我说的吧?对了,我得了伤寒:怪不得叫我伤员呢!”于是,他第三次试着抬起眼皮,终于成功了。从睁开的窄缝里,他最先看到的是面前一个红色的球,然而这个球又让一团黑影挡住了。这团黑影向他俯下来,于是,他的嘴唇接触到了硬硬的玻璃杯口和沁人心脾的液体,心头的火逐渐熄灭了。
他满足地低声说:
“现在好舒服。”
“伤员同志,您看得见我吗?”
这是他上方的那团黑影在问。这当儿,他又昏昏欲睡,不过还来得及回答:
“看不见,可听得见……”
“谁想到他能活过来呢?可您看,他居然摆脱了死亡。生命力顽强得惊人。尼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真可以自豪。他全靠您精心护理啊。”
一个女人的声音激动地回答:
“哦,我太高兴了!”
昏迷十三天之后,保尔终于苏醒了。
他那年轻的身体不愿死亡,体力在慢慢地恢复。这是他第二次获得生命,一切都显得新鲜,不平常。只是他那沉重的头固定在石膏箱里,丝毫动弹不得。不过身体的感觉已经恢复了,手指也能屈能伸了。
正方形的小房间里,陆军医院的见习医生尼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正坐在小桌子后边翻看她那本厚厚的、淡紫色封面的笔记本。这是她用秀丽的斜体字写的简短的日记:
一九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今天,卫生列车送来一批重伤员。一个头部受重伤的红军战士,被安置在病室靠窗的床位上。他只有十七岁。一个纸口袋交到了我手里。纸口袋里有病历,还有从他衣袋里找出来的一小包证件。他叫保尔·安德烈耶维奇·柯察金。证件有:破损的乌克兰共产主义青年团967号团证[12],残破的红军战士证,还有摘录的团部嘉奖令。上面写着:嘉奖英勇完成侦察任务的红军战士保尔·柯察金。此外,还有一张显然是他亲笔写的纸条:
如果我牺牲了,请同志们通知我的亲属:舍佩托夫卡城,铁路机车库钳工阿尔乔姆·柯察金。
这个伤员从八月十九日被弹片打伤以后,一直昏迷不醒。明天阿纳托利·斯捷潘诺维奇医生将替他做检查。
八月二十七日
今天检查了柯察金的伤势。伤口很深,颅骨击穿,造成头部右侧麻痹。右眼出血,眼球肿胀。
阿纳托利·斯捷潘诺维奇打算摘除他的右眼,以免发炎。不过我劝他,如果还有希望消肿,就先别做这个手术。他同意了。
我这样做完全出于美感。如果小伙子能活下来,那为什么要摘除右眼使他破相呢?
他一直说胡话,折腾得很厉害。必须一直有人守护在他身边。我为他花了很多时间。他这么年轻,我很怜惜他。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也要把他从死神手里夺过来。
昨天下班后,我在病房里又待了几个小时。他的伤势最重。我注意听他在昏迷中说的胡话,有时候他像在讲故事。我从中知道了他的许多经历。不过,有时候他乱骂人,骂得很粗野。我听着他的骂人话,不知为什么感到很难过。阿纳托利·斯捷潘诺维奇说他醒不过来了。这老头生气地嘟哝:“我不懂,他几乎还是个孩子,部队怎么能接受他呢?真让人生气。”
八月三十日
柯察金仍然没有恢复知觉。现在他躺在专门病室里,那里都是一些危重病人。护理员弗罗霞守在他身旁,几乎寸步不离。原来她认识他,以前他们一起做过工。她对这个伤员特别体贴入微!现在连我也觉得,他已经没有希望了。
九月二日
现在是夜里十一点。今天我特别高兴。我护理的伤员柯察金清醒了。他活过来了。危险期过去了。这两天我一直没有回家。
又有一个伤员救活了,我的愉快心情是难以表达的。我们病房里又可以少死一个人。在我繁忙的工作中,最愉快的就是看到病人恢复健康。他们总是像孩子似的依恋着我。
我和他们的友谊真诚而纯朴。所以分别的时候,有时我甚至会掉眼泪。这有点可笑,然而确实如此。
九月十日
今天我替柯察金写了第一封家信。他说他受了轻伤,很快就会痊愈,然后要回家一趟。其实他大量失血,脸色白得像棉花,身体还非常虚弱。
九月十四日
柯察金第一次微笑了。他的笑容很可爱。平时他却严肃得跟年龄不相称。他的身体在复原,速度快得惊人。他和弗罗霞是老朋友。我常常看见弗罗霞在他的病床旁边。看来,她把我的情况都讲给他听了,当然,是过分地夸奖了我。所以我每次进去,他总是对我微微一笑。昨天他问我:
“医生,您手上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没有说,这是他在昏迷中狠命抓住我的手留下的伤痕。
九月十七日
柯察金额上的伤口看样子好多了。换药的时候,他那种非凡的忍受力使我们这些医生都吃惊。
在类似情况下,伤员一般都要不断地呻吟、发脾气,他却一声不吭。给他伤口抹碘酒,他把身子挺得像绷紧了的弦。他常常疼得晕过去,但是从来没有呻吟过。
大家都已经知道:要是柯察金也哼哼起来,那就是他失去知觉了。他怎么能如此刚毅呢?我不知道。
九月二十一日
今天,柯察金头一次坐着轮椅,被推到医院的大阳台上。他那么兴奋地望着花园,那么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他的脸上缠着绷带,只露出一只眼睛。这只眼睛炯炯有神,转动灵活,它观察着一切,俨如头一次看到这个世界。
九月二十六日
今天有人叫我到楼下的接待室去,我见到两个姑娘等着我,其中一个非常漂亮。她们要见柯察金。她们的名字是冬妮亚·图马诺娃和塔季扬娜·布拉诺夫斯卡娅。冬妮亚这个名字我知道,柯察金说胡话的时候一再呼唤过。我允许她们探视。
十月八日
柯察金第一次不需要搀扶能在花园里散步了。他老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说快了。每逢探视的日子,那两个姑娘总来看他。现在我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呻吟过,而且决不肯呻吟。他是这样回答我的:“您读一读《牛虻》就明白了。”
十月十四日
柯察金出院了。我们互相亲热地道别。他眼睛上的绷带已经去掉,额头还包扎着。一只眼睛失明了,不过从外表上看,跟正常的一样。跟这么好的同志分手,我心里很难过。
事情总是这样:伤员痊愈了,就离开我们走了,而且希望不再回来见我们。临别的时候,柯察金说:
“还不如瞎了左眼,现在我怎么打枪呢?”
他还想上前线。
保尔出院之后,开头就住在冬妮亚寄居的塔季扬娜家里。
他立刻试着吸引冬妮亚参加社会活动。共青团召开大会,保尔请冬妮亚也去参加,冬妮亚同意了。但是,等她换好衣服走出房间,保尔却紧咬着嘴唇。她打扮得那么高雅,那么别出心裁,使保尔不敢带她去见自己的伙伴们。
于是,出现了第一次冲突。保尔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穿戴,她满脸不高兴。
“我从来不喜欢跟别人一样打扮。要是你不便带我去,我就留下。”
那天在俱乐部里,大家都穿着褪色的制服或短上衣。唯独冬妮亚打扮得花枝招展。保尔看在眼里,觉得很尴尬。伙伴们都把冬妮亚视为外人。她也觉察到了,因此故意用轻蔑、挑衅的目光看着大家。
货运码头的共青团书记潘克拉托夫,一个宽肩膀、穿粗帆布衬衣的装卸工,把保尔叫到旁边,不客气地看了看他,又斜眼瞧瞧冬妮亚,问:
“那位漂亮小姐是你带来的吧?”
“是我,”保尔生硬地回答。
“哦……”潘克拉托夫拉长声音说。“她那副打扮咱们瞧着刺眼,像资产阶级。怎么能让她进来?”
保尔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她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带她来。懂吗?她并不是跟咱们敌对的。要说穿戴,确实是个问题,不过,总不能单凭穿戴判断一个人吧。同志,什么人能带到这儿来,我也懂,用不着你来挑刺儿。”
他本来还想说几句难听的,但是忍住了,因为他知道潘克拉托夫所说的是大家的意见。这样一来,他就把所有的怨气都转到冬妮亚身上。
“我早就跟她说了!干吗要摆这个威风?”
这天晚上,友情开始出现裂痕。保尔怀着痛苦和惊讶的心情看到,那一向似乎是很牢固的情谊在渐渐破裂。
又过了几天,其间的每一次会面、每一次交谈,都使他们更加疏远,更加不愉快。保尔越来越不能容忍冬妮亚的那种庸俗的个人主义。
两个人都清楚,感情的最后破裂已经不可避免。
这一天,他们来到枯叶满地的库佩切斯基花园里,准备作最后一次谈话。他们站在陡岸上的栏杆旁边,第聂伯河在面前滚滚流过,闪着灰暗的光。一艘拖轮拖着两条宽大的驳船,从高大的桥下逆流缓缓航行,明轮的翼板懒洋洋地拍打着河水。夕阳给特鲁哈诺夫岛涂上一层金黄色,将房子的窗玻璃染成明亮的火红色。
冬妮亚眼望金黄色的落日余晖,带着深深的伤感说:
“难道咱们的友情真的要像这落日那样完了吗?”
保尔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紧皱着眉头低声回答:
“冬妮亚,这个咱们已经谈过了。你该知道,我原来是爱你的,现在,我对你的爱情也可以恢复,不过你必须跟我们站在一起。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保夫卢沙了。[13]如果你认为,我首先应该属于你,其次才属于党,那么我决不会成为你的好丈夫。我首先属于党,其次才能属于你和其他亲人。”
冬妮亚哀怨地凝视着蓝色的河水,两眼噙满泪水。
保尔望着她那熟悉的侧影和浓密的栗色柔发,对这个曾是那样亲近可爱的姑娘涌起一股怜惜之情。
他小心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把扯你后腿的那些东西通通抛开,到我们这边来吧。咱们一道去消灭财主老爷。我们队伍里有许多优秀的姑娘,他们和我们一起肩负着残酷斗争的千斤重担,跟我们一起忍受着万般艰苦。她们也许没有你那样的文化水平,但是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站在一起呢?你说,丘扎宁曾经想用暴力污辱你,但他是红军的败类,不是一个战士。你又说,我的同志们对你不友好,可你那天为什么要打扮得像去参加资本家的舞会呢?你说你不愿意随大溜,穿肮脏的军便服。这是虚荣心害了你。你有勇气爱上一个工人,却不能爱工人阶级的思想。跟你分手,我感到遗憾,但愿在我的记忆中,你的形象永远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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