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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丽塔很累,头枕着旅行袋打起盹来。保尔坐在铺边上,耷拉下两条腿,抽着烟。他也十分疲倦,但没有地方可以躺下。凉爽的夜风吹进车窗。车身猛地一震,丽塔惊醒了。她看见保尔烟头的火光。“他会这样坐到天亮的。显然,他不愿意挤我,怕我不好意思,”她暗想。


丽塔打趣地说:“柯察金同志,请抛开资产阶级的那套虚伪礼节,躺下休息吧。”


保尔在她身边躺了下来,舒适地伸直了两条发麻的腿。


“明天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呢。睡吧,你这个爱打架的家伙。”她坦然地搂住旅伴。保尔感到丽塔的头发碰着了他的脸。


在保尔心目中,丽塔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丽塔是他的战友和同志,是他政治上的指导者,但她终究是个女性。这一点他是在天桥上的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正因为这样,丽塔的拥抱使他很激动。保尔感觉出她那均匀的呼吸,她的双唇离得好近,近得使他产生了要找那嘴唇的渴望。他用顽强的意志克制住了这种渴望。


丽塔似乎猜到保尔的感情,她在黑暗中微微地笑了。她已经尝过热恋的欢乐和失恋的痛苦。她先后把自己的爱献给两个布尔什维克。白匪军的子弹相继夺走了她的这两个亲人:一个是旅长——顶天立地的巨人;另一个是眼睛亮闪闪的小伙子。


车轮声使保尔很快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汽笛一声吼叫,才把他唤醒。


近来,丽塔很晚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的笔记本难得打开,只写过几则非常简短的日记。


八月十一日


省代表大会闭幕了。阿基姆、米哈伊拉和另外几个同志都去哈尔科夫参加全乌克兰代表大会。日常工作全都压到我的肩上。杜巴瓦和保尔都收到了到团省委任职的证件。杜巴瓦担任佩乔拉区团委书记以后,晚上就不再来学习。他工作太忙。保尔希望继续学习。不过,有时候我抽不出空,有时候他到外地出差。由于铁路线上情况日益紧张,他们经常处于动员状态。昨天,扎尔基来找我。我们调走他那儿的人,他很不满意,说这些人他也非常需要。


八月二十三日


今天我经过走廊,看到潘克拉托夫、柯察金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站在行政处门口。我走近些,听见保尔正在讲一件什么事:“那边的几个家伙,简直应该吃枪子儿。他们竟然说:‘你们无权插手我们的事情。这儿,铁路林业委员会说了算,共青团管不着。’瞧他们那神气样儿……寄生虫在那里做窝啦……”接着,我听到一句不堪入耳的骂人话。潘克拉托夫瞧见我,捅了保尔一下。保尔回头一瞧是我,脸都白了。他没敢再看我一眼,赶紧溜走了。这下,他准会很长一段时间不到我这里来。他知道,无论谁骂人,我都不会原谅。


八月二十七日


委员会开了内部会议。情势正日趋复杂。现在我不能写下全部情况,因为那是不允许的。阿基姆从县里来,一脸愁云。昨天,又有一列运粮专车在捷捷列夫附近被颠覆。看样子,我得放弃写日记了。老是写得断断续续的。我等着柯察金来学习。今天我看到过他,他和扎尔基等五个人在建立一个公社。


这天中午,保尔在铁路工厂里接到一个电话。是丽塔打的,说今晚有空,叫他去学习,继续研究上回没结束的专题:巴黎公社失败的原因。


晚上,保尔来到大学环路那幢房子的门口。他抬头望望,丽塔的窗户亮着灯。他顺着梯子跑上楼,用拳头敲了一下房门,没等里面应声,就走了进去。


在丽塔那张小伙子们不敢坐一坐的床上,此刻躺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桌子上放着他的手枪、行军背包和红星军帽。丽塔坐在他的身旁,紧紧地拥抱着他。两人正眉飞色舞地谈着什么……丽塔朝保尔转过身来。脸上喜气洋洋。


那个军人推开拥抱着他的丽塔,站起身来。


“我来介绍一下,”丽塔对保尔说,“这是……”


“达维德·乌斯季诺维奇,”军人没等丽塔介绍,就很大方地自报姓名,并且紧握保尔的手。


“他突然来了,从天而降似的,”丽塔含笑说。


保尔握手时很冷淡。莫名的委屈在他眼中短促地一闪。他瞥见达维德的衣袖上戴着四个方形组成的军衔标志。


丽塔刚要说什么,保尔抢先表明:


“我是跑来跟你说一下,今天我要去码头上卸木柴,你别等我……正巧你有客人。就这样吧,我走了,伙伴们在楼底下等着呢。”


保尔突然进门来,又倏地退出去了。楼梯上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楼底下,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再没有任何声响。


“他好像不大对头,”丽塔迎着达维德那困惑的目光,猜想着说。


……天桥底下一台机车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从强劲的胸腔里喷吐出大团金色的火星。这团奇异的火星向上飞进,消隐在烟雾之中。


保尔倚着天桥的栏杆,望着道岔上各色信号灯的闪光。他两眼眯缝起来。


“莫明其妙!柯察金同志,为什么一发现丽塔有丈夫,你就那么痛苦呢?难道她曾说过没有丈夫?即使说过又怎样呢?你干吗酸溜溜的?亲爱的同志,你一向认为,除了高尚的友谊,没有别的任何关系……你怎么会把这一点疏忽了呢?嗯?”保尔讥讽地责问自己。“再说,如果那不是她的丈夫呢?达维德·乌斯季诺维奇或许是她的哥哥或者叔叔呢……那你不分青红皂白让人难堪,也太荒唐了。显然,你也跟其他男人一样,是小人。是不是哥哥,一问就知道。如果确实是哥哥或叔叔,你怎样跟她解释自己的失态?算了,往后你再也别去见她了。”


汽笛声打断了保尔的思路。


“天很晚了,该回家了,别再胡思乱想啦!”


在索洛缅卡(这是铁路工人住宅区的名称),有五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公社。他们是扎尔基、保尔、头发浅黄而性格开朗的捷克人克拉维切克、机车库共青团书记尼古拉·奥库涅夫和铁路肃反委员会委员斯乔帕·阿尔秋欣。不久前,斯乔帕·阿尔秋欣还是修理厂的锅炉工。


他们找到了一间屋子,接连三天下了班就去打扫、擦洗、粉刷、油漆。他们提着水桶跑来跑去,邻居差点儿以为着火了。他们搭了床,从公园里弄来好多槭树叶,塞进大口袋里做成床垫。到了第四天,雪白的墙壁上又挂上了彼得罗夫斯基【1】的肖像和一幅大地图,整个房间焕然一新。


两个窗户之间的搁板上放着一堆书。两只木箱蒙上硬板纸,便算是方凳。另一只大一些的木箱当作柜子。一张挺大的台球桌,放在屋子中央。台球桌的呢面已经脱落。这是他们从公用事业局扛来的,白天当桌子,夜里是克拉维切克的床。大家搬来了各自的东西。克拉维切克善于当家理财,他把公社的全部财产列了一份清单,并且想钉在墙上,由于大家一致反对才作罢。屋子里的一切都成了集体财产。工资、口粮以及偶尔收到的包裹,一律平均分配。只有武器仍旧归各自所有。社员们一致决定:公社成员如果违反取消私有财产的规定,辜负同志的信任,就开除出社。奥库涅夫和克拉维切克还坚持加上一条:从屋子里驱逐出去。


本区的共青团活动积极分子都来参加公社的成立典礼。公社社员在邻家的院子里借了一个大茶炊,拿出所有的糖精沏茶。大家喝完茶,齐声高唱:


泪水洒遍了海角天涯,


我们一辈子做牛做马,


但那一天必将到来……


烟厂女工塔莉娅·拉古京娜在指挥。她的红布头巾稍稍歪在一边,眼睛挺像调皮的男孩。至今还没有人能就近仔细观察这双眼睛。塔莉娅很有感染力地笑着。这个十八岁的糊烟盒女工青春焕发地看着世界。她单手朝上一扬,大家便放声齐唱,跟铜号一样嘹亮:


我们的歌声飞遍四方,


我们的旗帜在全世界飘扬,


旗帜明亮,如同火焰,


那是我们的热血在闪光。【2】


直到深夜,大家才散去。说笑声惊醒了沉睡的街道。


团区委书记扎尔基伸手去接电话。


“轻点,同志们,我什么也听不清了!”他朝挤在办公室的共青团员们喊,他们都在哇啦哇啦地交谈。


说话声轻了一些。


“我在听。哦,是你呀!对,对,这就开会。讨论内容吗?还是那个老问题:到码头上搬木柴。什么?没有,没有派他出去。他在这儿。要他听吗?行。”


扎尔基向保尔招招手:


“乌斯季诺维奇同志找你,”说着,他把听筒递给保尔。


“我以为你不在呢。今天晚上我正巧有空。你来吧,我哥哥乘车路过这儿,来看看我,我们两年没见面了。”


是哥哥!


保尔没有听到丽塔接着讲的话。他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回想起那天夜里在天桥上作的决定。对,今天应该去见她,把联系着双方的那条线掐断。爱情给人带来多少烦恼和痛苦,难道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


听筒里传来丽塔的声音:


“你怎么了?没听见我的话吗?”


“不,不,我听着。好的,开完会就来。”


他搁下了听筒。


保尔抓住橡木桌子的边沿,直视着丽塔的眼睛,说:


“我恐怕不能再到你这儿来了。”


他说完,只见丽塔那浓密的睫毛向上颤动了一下。丽塔手里的铅笔正在纸上迅速写着什么,这时候突然停住,一动不动地搁在打开的笔记本上。


“为什么?”


“越来越抽不出时间。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每天够紧张的。很可惜,但是只能过些时候再说……”


他听着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觉得口气还不坚决。


“何必拖泥带水呢?这么说,你缺乏斩钉截铁的勇气!”


于是,保尔口气坚决地接着说:


“另外,我早就想告诉你,你讲的内容,我理解不了。我跟谢加尔学习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记得住,跟你学习却一点也记不住。每次在你这儿学完,我都去找托卡列夫补课。我的脑袋不好使。你还是教一个聪明些的学生吧。”


丽塔凝视着他,他避开了丽塔的目光。


为了不给自己留一点回旋的余地,保尔又硬着头皮说:


“所以,咱们用不着再浪费时间了。”


保尔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用脚稍稍推开椅子,朝下看看丽塔垂着的头,看看她在灯光中显得更加苍白的脸。保尔戴上帽子,说:


“那么,丽塔同志,再见了!真对不起,这么多日子一直没有对你说实话。应该一开头就说的。这都怪我。”


丽塔机械地把手伸给保尔。小伙子突然变得如此冷淡,使她感到惊愕,她只能勉强地说:


“保尔,我不怪你。既然我没能使你满意,没能使你理解,那么今天这样的结果,是我自己造成的。”


保尔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房间,悄无声息地把门掩上。到了大门口,他站住了——现在还可以回去,解释清楚……可是何必呢?难道回去让她当面贬斥一顿,然后重新回到大门口来吗?不!


破烂的车厢和熄了火的机车在铁路的死岔线上越积越多。风卷着锯末在空荡荡的木柴场上到处飞舞。


奥尔利克匪帮像凶猛的猞猁,在城市周围的林间小路上和幽深的山谷里频繁出没。白天他们隐蔽在郊外的村庄里和树林中的大养蜂场里,到了深夜,就爬到铁路上,伸出锐利的脚爪,大肆破坏。干完坏事,又爬回巢穴。


这样一来,铁马般的列车经常出轨。车厢摔得粉碎,睡梦中的旅客被压成肉饼,宝贵的粮食跟鲜血和泥土掺和在一起。


匪徒们不时偷袭宁静的乡镇。母鸡惊慌地咯咯叫着满街乱跑。枪声一响,乡苏维埃的白房子附近便发生为时不长的对射,枪声清脆得好像踩断干树枝。匪徒们骑着肥壮的马,在村庄里横冲直撞,砍杀被抓住的村民。他们把马刀挥得呼呼响,砍人如同劈柴。为了节省子弹,他们不大用枪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