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的音乐厅门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戴着夹鼻眼镜,高高的个子,胳膊上戴着印有“警卫长”字样的红袖章。
“乌克兰代表团是在这儿开会吗?”丽塔问。
高个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的!有什么事?”
“请让我进去。”
高个子堵住了半边门。他打量着丽塔,问:“您有证件吗?只有正式代表和列席代表才能进去。”
丽塔从手提包里取出烫金的代表证,高个子念出几个字:“中央委员会委员。”他那官腔马上收起,变得很热情,跟“老熟人”似的。
“请吧,请进,左边有空位子。”
丽塔从一排排椅子中间走过去,看到一个空座位,就坐了下来。看样子,代表会议快要结束了。丽塔注意地听会议主席的讲话。她觉得声音很熟悉。
“同志们,出席全俄代表大会各代表团首席代表会议的代表,以及出席代表团会议的代表,已经选举完毕。还有两个小时,大会就要开始。请允许我再一次核对已经报到的代表名单。”
丽塔认出这是阿基姆。他正匆忙地念着名字。
他叫到谁,谁就举一下手,手里拿着红色或白色的代表证。
丽塔聚精会神地听着。
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潘克拉托夫。”
丽塔回头朝举手的人那边望去。隔着一排排代表,看不到码头装卸工那熟悉的面庞。名字念得很快,又听到一个熟人——“奥库涅夫”,紧接着又是一个——“扎尔基”。
丽塔看到了扎尔基。他就坐在侧面不远处。这是他的侧影……错不了,是扎尔基。丽塔几年没看见他了。
名字在一个个念着。突然,一个名字使丽塔打了个寒战。
“柯察金。”
前面很远的地方,一只手举起又放下。说也奇怪,丽塔·乌斯季诺维奇很想见见这个和自己的亡友同姓的人。她目不斜视地盯着刚才举手的地方,偏偏所有的后脑勺看上去全是一个样。丽塔站起来,沿着靠墙的过道,朝前排走去。阿基姆念完了名单。会场上响起一片挪动椅子的声音。代表们大声说起话来,回荡着年轻人的笑声。阿基姆在喧闹声中大声叮嘱:
“大家别迟到!……大剧院……七点钟!……”
大厅出口处,人们挤成一堆。
丽塔明白,在这股人流中,她要找出一个名单上念到的老朋友很困难。只有盯住阿基姆,再通过他,找到其他人。她让最后一群代表从身边过去,自己走向阿基姆。突然,她听见后面有人在说:
“怎么样,柯察金,老朋友,咱们也走吧!”
接着,一个熟悉得令人难忘的声音在回答:
“走吧。”
丽塔赶紧回头看。面前站着一个年轻人,身材颀长,脸色微黑,穿着浅褐绿色军便服,腰间系着窄皮带,下面是蓝色马裤。
丽塔望着他,两眼睁得圆圆的。直到一双手热情地抱住她,颤抖的声音轻轻唤一声“丽塔”,她才恍然大悟,这确实是保尔·柯察金。
“你还活着?”
这句问话等于把一切都告诉了保尔:丽塔一直不知道他死去的消息是误传。
大厅里空荡荡了。通衢要道——特维尔大街上的喧闹声从敞开的窗户涌入。时钟洪亮地敲了六下,可他俩都觉得,会面才几分钟。钟声催促他们到大剧院去。两个人沿着宽阔的台阶走向门口。她又一次看看保尔。如今保尔高出她半个头,依然是从前的模样,只是显得更刚毅,更沉稳了。
“瞧,我竟然还没有问你在哪儿工作。”
“我现在是地区团委书记,或者像杜巴瓦所说的,成了‘机关老爷’了。”保尔说着,微微一笑。
“你碰到过杜巴瓦吗?”
“是的,碰到过。只是那次见面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
他们来到大街上。这儿,车水马龙,喇叭轰响,人声鼎沸。两个人几乎没有交谈,心里想着同一件事,就这样走到了大剧院。剧院周围,人山人海。大家兴奋而执拗,竭力涌向剧院石砌的大厦,企望挤进红军战士守卫着的大门。然而卫兵铁面无私,只放代表进入。代表们自豪地亮出证件,穿过警戒线。
剧院周围的人海里全是共青团员。他们没有拿到列席证,却都千方百计想进去参加开幕式。有些小伙子机智灵活,混在一群代表中间,举着冒充代表证的红纸片,有时候居然也挤到了大门边。有几个甚至溜进了大门。为贵宾和代表们引座的值班中央委员或警卫长发现他们后,便立刻把他们赶出来。这使大门外的那些“无证代表”特别开心。
希望参加开幕式的人很多,剧院连二十分之一也容纳不下。
丽塔和保尔好不容易才挤到大门口。乘坐电车、汽车来的代表全都抵达会场。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也是共青团员的红军战士渐渐挡不住了。他们被挤得紧靠着墙壁。大门口喊声震耳。
“挤呀!鲍曼学院的小伙子们,挤呀!”
“叫恰普林【18】和萨沙·科萨列夫【19】出来,他们准会让我们进去!”
“老弟,往前挤呀,咱们快胜利了!”
“加——油!加——油!”
有个小伙子,佩戴着青年共产国际徽章,像泥鳅一样灵活,随着保尔和丽塔闪进大门。他躲过警卫长,一溜烟跑进休息室,钻到一群代表中间,转眼就不见踪影。
他俩进入了正厅,丽塔指着圈椅后边的座位说:
“就坐这儿吧。”
两个人在角落里坐下。[28]
“我有个问题,希望得到答案,”丽塔说。“虽然这已经成为往事,但我想你会告诉我的:当初你为什么突然中断咱们的学习和友谊呢?”
虽然保尔和丽塔一见面,就知道对方会提出这个问题,但此刻他还是感到尴尬。他们四目相对,保尔明白了:丽塔是知道原因的。
“丽塔,我想你完全清楚。这事情发生在三年前,现在我只能为这个责备保夫卡。总的来说,柯察金一生中犯过大大小小的错误,你问的就是其中的一个。”
丽塔微微一笑。
“这是很好的开场白。但我等待回答。”
保尔轻轻地说:
“在这件事情上,有错的不仅仅是我,‘牛虻’和他的革命浪漫主义也要负一部分责任。有的书,塑造出革命者光彩夺目的形象。他们性格刚强、意志坚定、无私无畏、献身于事业,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使我产生了要做他们这样的人的愿望。所以,我正是学‘牛虻’的样子,处理对你的感情问题。现在我觉得这挺可笑,但更多的是遗憾。”
“这样看来,你对‘牛虻’的评价已经改变了?”
“不,丽塔,基本上没有改变!我只是抛弃了那种以自我折磨来考验意志的不必要的悲剧成分。然而我赞同他的主要方面——他的勇敢精神、非凡毅力。我钦佩这种类型的人,他们能忍受痛苦,不在任何人面前叫屈。我喜欢这种革命者的典型。在他们心目中,个人的事情绝对不能和集体的事业相提并论。”
“保尔,这番话三年前就该说的,你现在才说出来,只能留下遗憾了,”丽塔面带若有所思的微笑说。
“丽塔,你说遗憾,是不是因为我始终只能是你的同志,而不可能更进一步?”
“不,保尔,你原本是可以更进一步的。”
“这能够补救。”
“晚了一点儿,牛虻同志。”
丽塔这样戏称保尔,自己也不由得微微一笑,然后作了解释:
“我已经有了个小女孩。她的爸爸和我情投意合。我们三个生活得很和美。如今是三位一体,密不可分。”
她用手指碰了一下保尔的手。不过她立刻明白,这个表示关切的动作是多余的。没错,这三年来,他并非仅仅在体格方面成长了。丽塔从保尔的眼睛里看出,他此刻心里很懊恼,但他毫不做作、真诚地说:
“无论如何,我得到的,还是比失去的要多得多。”
保尔和丽塔站起身来。该坐到前面去,离主席台近一些。他们朝乌克兰代表团的席位走去。
乐队奏响乐曲。一条条巨大的横幅标语鲜红似火,亮闪闪的大字仿佛在呼喊:“未来属于我们”。包厢、楼座和正厅的数千个位子已经坐满。数千人形成一个强大的变压器,形成一股永不枯竭的原动力。在宽敞恢弘的剧院里,伟大工人阶级的青年近卫军中的最优秀分子相聚一堂。几千双放光的眼睛反映出在厚重帷幕上方闪闪发亮的大字——“未来属于我们”。
人流仍在涌入会场。再过几分钟,厚重的天鹅绒帷幕将徐徐拉开。全俄共青团中央委员会书记恰普林,在这极为庄严的时刻,将克制不住起伏的心潮而激动地宣布:“全俄共产主义青年团第六次代表大会,现在开幕。”
革命的伟大和威力,柯察金是空前强烈、空前深切地感受到了。他这个保卫者和建设者,是生活送他到这里,参加布尔什维主义青年近卫军的胜利大会,他感到有说不出的自豪和前所未有的欢乐。
大会的议程排得满满的,与会者从清早到深夜都没有一点空闲。直到最后一次会议,保尔才又见到丽塔。他看见丽塔和一群乌克兰代表在一起。[29]
“明天,大会闭幕以后,我马上就要赶回去,”丽塔说。“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临别时再谈一次。所以,我今天准备交给你两本旧日记,还有一封短信。你看完后,把日记寄还给我。我没有告诉你的事情,你看了日记就全知道了。”
保尔握握她的手,又凝视了一会儿,仿佛要把她的容貌铭刻在心中。
第二天,他俩如约在大门口见面。丽塔把一个小包和一封信交给他。周围全是人,因此他俩告别时都很拘谨。保尔只是在她那湿润的两眼里看出浓浓的情意和淡淡的伤感。
一天以后,他们分别乘上列车,各奔东西。
乌克兰代表分坐几节车厢。柯察金和基辅小组在一起。晚上,大家都睡下了,奥库涅夫在旁边的铺位上发出鼾声。保尔凑近灯光,拆开了信。
保夫卢沙,亲爱的:
这些话,我本可以当面告诉你,不过这样写下来更好些。我只有一点希望:别让我们在大会前谈的那件事给你的生活带来痛苦。我知道你很坚强,所以相信你说的话。我看待生活,并不拘泥于形式。有时候,当然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私人关系方面可以有例外,只要那是出于强烈而深沉的感情。你是可以得到这种例外的。然而,偿还我们青春宿债的念头刚刚萌生,我便打消了。我觉得,这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很大的欢悦。保尔,你对自己不要太苛求。在我们的生活里,不光有斗争,还有美好感情带来的欢乐。
至于你生活的其他方面,也就是说,对你生活的主要内容,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紧握你的手。
丽塔
保尔沉思默想着,把信撕碎,然后两手伸出车窗,让碎纸片随风飘散。
第二天早晨,他包扎好两本已经看完的日记。在哈尔科夫,一部分乌克兰代表,包括奥库涅夫、潘克拉托夫和保尔,都下车了。奥库涅夫要到基辅去接留在安娜家的塔莉娅。潘克拉托夫已经当选为乌克兰共青团中央委员,也要去办事。保尔决定顺便去看看扎尔基和安娜,于是和他们一同前往基辅。他去邮局给丽塔寄日记本,耽搁了片刻,回到站台,朋友们已经全走了。
电车把他送到安娜和杜巴瓦的住所。保尔走上二楼,敲敲左面的门,那是安娜的房间。没人应声。大清早,安娜不可能这么早去上班。保尔想:“大概还在睡觉。”这时候,旁边的门打开了。睡眼蒙眬的杜巴瓦从门里出来,走到楼梯台上。他脸色灰暗,眼圈发黑,身上散发出刺鼻的洋葱味道。保尔嗅觉灵敏,立刻闻到一股酒气。透过半开的房门,保尔瞥见床上躺着一个胖女人,准确地说,是瞥见女人的肩膀和一只光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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