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忧心忡忡,却又犹犹豫豫,不敢找保尔谈。
本地的年轻人开始出现在保尔身边,有时候把狭小的房间挤得满满的,蜂群似的嗡嗡声传到老头儿那边。他们多次齐声唱着:
我们的大海真荒凉,
日日夜夜空喧响……
或者唱保尔喜爱的歌:
泪水洒遍无垠的世界……
这是工人党员积极分子的一个小组。保尔写信给党委,要求做点宣传工作,党委便让这个小组到这儿来活动。保尔这样过了一些日子。
保尔再次用双手把住了舵。生活经过几次重大的波折,又朝着新的目标前进。他渴望通过学习、通过文学重新归队。
然而,生活设置了一个又一个障碍。每当障碍在前,保尔总是焦虑地想,他正朝着目标前进,这下又要大大延迟。
突然,考不上大学的乔治带着老婆从莫斯科返回故里。他住在沙皇时代当过律师的岳父家中,经常回来刮母亲的钱。
乔治的返回,大大恶化了家庭关系。他毫不犹豫地站在父亲一边,而且和仇视苏维埃政权的岳父一家狼狈为奸,搞阴谋诡计,竭力要把保尔逼走,夺回塔娅。
乔治回来两个星期以后,廖利娅在邻区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带着母亲和儿子到那里去了,保尔和塔娅也搬到了很远的一座滨海小城。[37]
阿尔乔姆难得接到弟弟的来信。每当他在市苏维埃自己的办公桌上看见那浅灰色的信封,看见那有棱有角的熟悉字体,都会失去平日的沉静,一遍遍地读信。现在,他一面拆信封,一面满怀亲情地想:
“唉,保夫卢沙,保夫卢沙!咱俩住在一起就好了。弟弟,你给我出点子,准有用。”
保尔在信上写道:
阿尔乔姆:
我要跟你谈谈我的情况。除了你,我大概不会给任何人写这样的信。你了解我,理解我的每一句话。在为恢复健康而斗争的战场上,我继续受到攻击。
打击一个接着一个。一次打击过后,我刚站起来,又遭到新的打击,而且比上次更猛烈。最糟糕的是我没有力量反抗。左臂不听使唤了。这已经够伤脑筋的,不料紧接着两条腿也经常麻木了。我原本就只能在房间里勉强走动,现在从床边挪到桌子跟前也很困难。看来,这还不算完。今后会怎么样——很难说。
我已经走不出家门。只能从窗口看看大海的一角。一个人既有背叛了他的、不听使唤的躯体,同时又有一颗布尔什维克的心、布尔什维克的意志,急迫地向往着劳动,向往着你们这支全线出击的大军,向往着铁流滚滚、波澜壮阔的地方——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悲剧吗?
我依然相信自己能够归队,相信在冲锋的队伍中也会闪亮着我的刺刀。我不能不相信,也没有权利不相信。十年来,党团组织教给我反抗的艺术。“没有布尔什维克攻不破的堡垒。”——领袖说的这句话,也适用于我。[38]
现在,我的生活就是学习。读书,读书,再读书。阿尔乔姆,我已经下了许多工夫。读过主要的古典文学作品,学完共产主义函授大学一年级课程,考试也及格了。晚上,我抓一个青年党员小组的学习。通过这些同志,我和党组织的实际工作有了联系。然后是塔尤莎,她的成长和进步,当然,还有她的爱情、她的温柔体贴。我俩生活得很和谐。我们的经济情况非常简单——我的三十二个卢布抚恤金和塔娅的工资。她正沿着我的道路,朝着党组织走来。她以前做佣人,如今是食堂洗碗女工(这座小城里没有工厂)。
前几天,塔娅喜气洋洋地给我看她第一次当选妇女部代表的证件。在她心目中,这不是普通硬纸片。我注视着她的新生,并尽力帮助她成长。总有一天,她会进入大工厂,会在工人集体中达到完全成熟。目前在我们这里,她只能沿着唯一可行的路往前走。
塔娅的母亲来过两次。她不自觉地在拖塔娅的后腿,要她回到充斥着琐事的生活中去,陷入狭隘而闭塞的圈子。我努力劝说阿尔宾娜,不要把自己往日生活的阴影投在女儿前进的道路上。看来,这一切努力徒劳无益。我觉得,塔娅的母亲总有一天会挡住女儿走向新生活的道路,因此和她的冲突只怕难以避免。
握手
你的保尔
老马采斯塔地区的第五疗养院,是一座石砌的三层楼房,坐落在悬崖上开辟出来的平地上。周围遍植林木,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通往山下。房间的窗户都敞开着,阵阵微风送来下面硫黄温泉的气味。保尔独自在房间里。明天要来一批新同志,那他就会有个同室病友了。窗外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其中有一个声音好熟。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浑厚的男低音呢?保尔苦苦回想,终于从记忆深处搜索到了一位老同志的名字:因诺肯季·帕夫洛维奇·列杰民奥夫。这是他,不会是别人。保尔坚信不疑,招呼了一声。过了一分钟,列杰民奥夫已经坐在他身边,高兴地握住他的手。
“啊,你还活着呀?有什么事儿让我高兴高兴?你怎么搞的,打算一本正经大生其病吗?我可不赞成哟。你真得学学我。医生早就判定我必须退休,我却偏偏一直跟他们顶着干。”说完,列杰民奥夫温厚地笑了。
保尔感觉到了隐藏在这诙谐后面的同情和忧虑。
他们兴致勃勃地交谈了两个小时。列杰民奥夫讲述着莫斯科的各种新闻。从他这儿保尔头一次知道了党的重大决策——关于农业集体化和改造农村的决策。他如饥似渴地听着每一句话。
“我只当你活跃在你们乌克兰的什么地方呢。没想到这样糟。不过,没关系,我的病情一度比你更严重。那会儿我完全卧床不起,但现在,你瞧瞧,我精神挺足嘛。你记住,如今千万不能消沉。那样可就完了!我有时候也左思右想,产生过消极的念头:该歇一阵了吧,喘喘气也好。年龄不饶人,一天连着干十一二个小时,确实常常累得不行。嗨,有时我不仅这样想,甚至开始检查工作,准备卸掉一部分担子。不过每回结果都一样:卸担子,办移交,卸不掉,接着干,忙到夜里十二点还回不了家。机器开得越快,小齿轮也就越转越快。咱们哪天都在加速前进,我们这些老头儿只得跟年轻人一样生活。”
列杰民奥夫用手摸摸高高的额头,以父辈的亲切语调说:
“好,现在你谈谈自己的情况吧。”
保尔讲述前一段时候的经历,感觉到列杰民奥夫目光炯炯,赞许地注视着自己。
凉台的一角,有几个疗养员坐在浓密的树荫底下。切尔诺科佐夫紧皱着浓眉坐在桌旁看《真理报》。俄罗斯斜领黑衬衫、半旧的鸭舌帽、晒得黑黑的瘦脸、许久没刮的胡子、深陷的蓝眼睛——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一个老矿工。十二年前,他就放下头,参加边疆地区的领导工作,但看上去,他就像刚从矿井里上来的。
切尔诺科佐夫是边疆区党委委员和政府委员。腿上的坏疽久治不愈,折磨着他,不断地消耗他的体力,迫使他卧床差不多已有半年。他恨透了这条病腿。
坐在他对面抽着烟沉思的,是亚历山德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日吉廖娃。她三十七岁,入党倒有十九年了。她在彼得堡做过地下工作,当时大家叫她“金工姑娘小舒拉”。几乎还是个小女孩时,她就尝过流放西伯利亚的滋味。
坐在桌旁的第三个人是潘科夫。他低着古希腊雕像般美丽的头,在读德文杂志,不时扶一扶鼻梁上的角质大眼镜。这个三十岁的大力士很费劲地抬起他那条不听使唤的腿,使人看着简直不敢相信。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潘科夫是编辑、作家,是教育人民委员部的干部。他熟悉欧洲,通数国外语,学识渊博,连持重的切尔诺科佐夫也尊敬他。
“那就是你的同室病友吗?”日吉廖娃朝坐在轮椅上的保尔这边抬了抬头,轻轻地问切尔诺科佐夫。
切尔诺科佐夫放下报纸,脸色立即变得开朗了。
“对,那就是柯察金。您,舒拉,应该跟他认识一下。他被疾病害得动弹不得,否则,咱们把这小伙子派到工作难开展的地方去,准保顶用。他是第一代共青团员。总而言之,只要咱们大家帮他一把,他还能够工作,我是决定帮他的。”
潘科夫听着他们的交谈。
“他是什么病?”日吉廖娃仍然轻轻地问。
“一九二○年受伤留下病根。脊椎骨出了问题。我问过这儿的医生,他们担心暗伤会导致全身瘫痪。你瞧有多糟糕!”
“我这就去把他推到这边来,”舒拉说。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保尔没有想到,其中的两个人——日吉廖娃和切尔诺科佐夫,日后都成为他的挚友,在病重的几年里,他们对他的支持极为重要。
生活一如既往。塔娅上班,保尔学习。他刚要抓一个小组的工作,新的不幸又偷偷袭来。双腿完全瘫痪了。现在只有右手还能活动。保尔想方设法,作出努力,全不见效。他知道从此不可能再走一步路,把嘴唇咬得出了血。塔娅感到绝望了,由于没有力量帮助他,更觉痛苦。但这种绝望,这种痛苦,她都坚毅地掩饰着。
保尔内疚地微笑着说:
“塔尤莎,咱们该离婚了,好在并没有约定,这么倒霉了还要一块儿过。这件事,小姑娘,今天我得认真考虑一下。”
塔娅不让他往下说。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把保尔的头紧紧地搂在胸前。
阿尔乔姆得悉弟弟又遭到新的不幸,写了封信给母亲。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扔下一切,赶到小儿子这里。三个人住在一起。老太太跟媳妇和睦相处。
保尔继续学习着。
阴雨连绵的冬季。这天晚上,塔娅带回第一个喜讯——她当选为市苏维埃委员了。从那时候起,保尔就很少见到她。塔娅在一个疗养院的食堂里当洗碗女工,下班后,常常从单位直接去市苏维埃的妇女部,深更半夜才回家,满脸倦容,但脑子里全是新鲜事儿。吸收她为预备党员的日子临近了。她盼着这一天,心情好不激动。谁知偏偏又有新的不幸袭来:保尔的病情仍在恶化。右眼发炎,疼得火烧火燎,随即左眼也受感染发炎。保尔平生头一次懂得,什么叫失明——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黑纱。
难以克服的可怕的障碍毫无声响地横亘在道路上,阻止保尔前进。母亲和塔娅悲痛得肝肠寸断,他自己却冷静下来,暗暗决定:
“应该再等等。一旦确实再也没有可能前进,一旦为了恢复工作而作出的所有努力被失明一笔勾销,归队的希望绝对地成了泡影——那就必须了断。”
保尔写信给朋友们。大家纷纷回信鼓励他坚强起来,继续斗争。正是在保尔最艰难的日子里,塔娅兴高采烈地笑着告诉他:
“保夫卢沙,我是预备党员了。”
保尔一面听她叙述党支部怎样接纳她这个新同志,一面回想着自己入党前后的情形。
“柯察金娜同志,这样咱俩可以组成一个党小组了,”保尔紧紧握着她的手说。
第二天,保尔写信给区委书记,请他来面谈一次。傍晚,一辆沾满泥浆的汽车停在门外,区委书记沃利梅尔进来了。他是拉脱维亚人,年过半百,满脸络腮胡子。他握着保尔的手说:
“哦,过得怎么样?你这是怎么搞的嘛?起来吧,我们马上派你下地干活儿去。”说完,自己大笑了起来。
区委书记在保尔家里待了两个小时,连夜间还有个会议也忘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倾听保尔激动地讲述,最后说:
“抓个小组的事,你就别提了。你需要休息。然后,把眼睛的事问个明白,未必就毫无办法。是不是到莫斯科去一趟?啊?你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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