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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杰姆十二岁了。他现在很难相处,情绪无常,暴躁易怒。他胃口大得吓人,而且一再叫我别烦他,我于是去咨询阿蒂克斯:“他是不是肚子里有绦虫?”阿蒂克斯说不是,杰姆是在长大。我对他要有耐心,尽量少去打扰他。


杰姆的这一变化也就发生在几个星期之内。杜博斯太太尸骨未寒——杰姆当初也似乎很感激我陪他一起去给她念书,可是好像一夜之间,杰姆不知从哪儿学了一套古怪的价值观,而且还要把它们强加在我身上:有好几次,他居然敢教训我该怎么做。一次吵架之后,杰姆吼道:“你也该有个女孩样了!要守规矩!”我一下哭了出来,逃去找卡波妮。


“别太生杰姆先生的气……”她开口便说。


“杰姆先生?”


“是啊,他现在差不多该叫杰姆先生了。”


“他没那么大。”我说,“他就是欠揍,可惜我还太小。”


“宝贝,”卡波妮说,“杰姆先生要长大,我也没办法。他现在更愿意一个人待着,做些男孩们做的事。你要是觉得孤单,就来厨房好了。我们在这里有很多事可做。”那个夏天刚开始还不错:杰姆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暂时有卡波妮陪着,可以一直等到迪儿到来。卡波妮好像很喜欢看见我出现在厨房里,通过观察她我也意识到,做个女孩还是需要一些技能的。


可是暑假到了,迪儿还没来。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还有一张照片。信中说他有了新爸爸,附上的是他的照片;他今年必须留在默里迪恩,因为他们俩计划要造一条渔船。他爸爸像阿蒂克斯一样是个律师,只是年轻得多。迪儿的新爸爸有一张喜幸的面孔,我很高兴迪儿拥有了一个这样的爸爸,可是我却崩溃了。迪儿最后说他会永远爱我,不要担心,他一旦弄到足够的钱,就来找我结婚,所以请多写信。


我有固定未婚夫这件事,也弥补不了迪儿不在的缺憾:我以前从未意识到这个,可夏天就是迪儿在鱼塘边抽烟丝,眼珠骨碌碌乱转,想着各种引诱怪人拉德利出来的复杂计划;夏天就是迪儿乘杰姆看不见的时候迅速轻吻我一下,是我们有时想要接触对方的渴望。有他在,生活才正常;没他在,生活就难以忍受。我就这样过了两天惨淡的日子。


好像这些还不够,州立法委员会又在召开紧急会议,让阿蒂克斯离开了我们两个星期。州长急于整肃秩序;伯明翰市已经举行了几次静坐罢工;城市里领救济面包的队伍越来越长;乡下的人们乜越来越穷困。不过这些都离杰姆和我的世界很遥远。


一天早晨,我们惊奇地看到((蒙哥马利报))上有幅漫画,标题是《梅科姆的芬奇》。漫画上的阿蒂克斯光着脚,穿着短裤,被拴在桌边:他正在一块字板上勤奋地写着什么,旁边有一些模样轻浮的女孩在对他喊:“哟——喝!”


“这是一种赞扬。”杰姆解释说,“他在用自己的时间去做那些如果没人做就完成不了的工作。”


“嗯?”


杰姆除了新长的脾气,还弄了一副让人抓狂的自以为是的派头。 “噢,斯库特,这就像重建各县的税收系统什么的。那种事情对多数人来说非常枯燥。”


“你怎么知道?”


“嘿,走开,让我自己待一会儿。我在看报纸。”


杰姆如愿以偿。我离开去了厨房。


卡波妮正剥着青豆,忽然说:“这个星期天你们怎么上教堂呢?”


“我想没事。阿蒂克斯给我们留了捐献的钱。”


卡波妮的眼睛眯细着,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卡波妮,”我说,“你知道我们会很乖的。我们已经好几年没在教堂惹祸了。”


卡波妮显然还记得那个下雨的星期天,我们当时既没有父亲,也没有老师管着。主日班的孩子们自作主张,把尤妮斯•安•辛普森绑在一把椅子上,放进了锅炉房里。我们后来把她忘了,排着队上楼去了大厅,正静静地听牧师讲道,忽然楼下沿着暖气管传来可怕的“啷啷”声。响声持续不断,未了有人去查看了一下,把尤妮斯•安带了上来。她说她不想再扮演沙得拉了——杰姆•芬奇说,如果她信仰坚定就不会被烧死,可是楼下锅炉房里实在太热了。


“另外,卡波妮,这也不是阿蒂克斯第一次离开我们。”我争辩说。


“是啊,可他每次都要确定你们的主日老师会在那里。这次我没听他说起——可能是忘了。”卡波妮挠了挠头,忽然笑了,“你和杰姆先生明天跟我去教堂怎么样?”


“真的吗?”


“怎么样?”卡波妮咧着嘴。


如果说卡波妮以前有过给我搓澡太用力的时候,跟那个星期六的沐浴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她让我从头到脚打了两遍香皂,每次都在澡盆里倒上清水冲一遍;她把我的脑袋按在盆里,用“八角”肥皂和橄榄香皂使劲搓。她本来已经好几年都让杰姆自己洗澡了,可那晚也擅自闯入他的私密领域,惹得人家发起火来:“这家里还能不能一人洗澡不被全家观看?”


第二天她起得比平常早,要“过一遍我们的衣服”。卡波妮每次在我家过夜,都睡在厨房的一张折叠床上;那天早晨床上摊满了我们的礼拜服装。她给我的裙子上了那么多浆,我坐下来时它奓开得像个小帐篷。她让我穿上了蓬蓬裙,在腰里给我紧紧地扎了一条粉红丝带。她用一块冷油饼擦我的黑漆皮鞋,直擦到能照见她的脸才罢休。


“好像我们要去参加狂欢节似的。”杰姆说,“卡波妮,这是干什么?”


“我不想让人家说我没照顾好我的孩子们。”她喃喃地说,“杰姆先生,你绝对不能用那条领带配西装。它是绿的。”


“绿的怎么了?”


“西装是蓝的。你看不出来吗?”


“嘿嘿,”我叫起来,“杰姆是色盲。”


他气得脸通红,可是卡波妮说:“你俩都别闹了。今天我们去首买教堂,你们要面带微笑。”


首买非裔循道宗教堂坐落在镇外南边的一个黑人区,位于老锯木厂车道的对面。它是个油漆剥落的旧木架建筑,是梅科姆唯一一座有尖塔和吊钟的教堂,之所以被叫作“首买”,是因为它是自由了的奴隶们用挣来的第一笔钱买下的。黑人们星期天在这里礼拜上帝,白人们其他时间在这里赌博。


教堂的院子地面是硬陶土的,旁边的基地也一样。如果有人在旱季死了,他的尸体就只能先用冰块埋着,等到雨水把地面弄软之后再下葬。墓地里有几个坟上安着破碎的墓碑;新坟用彩色玻璃和碎可乐瓶圈了出来。有些坟用避雷针守卫着,表示死者死得不安宁;在几个婴儿坟头上放着些烧剩的蜡烛头。这是个温馨的墓地。 进入教堂院子后,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洁净黑人身上散发出的温暖苦甜的气息——“爱之心”发乳混合着阿魏、鼻烟、“霍伊特”古龙香水、布朗骡子牌嚼烟、薄荷以及丁香搽粉的味道。


当他们看见我和杰姆跟着卡波妮来到时,男人们后退一步摘下了帽子;女人们把手臂交叉放在腰上,是平时表示恭敬的一种姿势。人群分开来,为我们让出了一条通往教堂大门的通道。卡波妮走在杰姆和我中间,不时回应着她那些衣着艳丽的邻居的问候。


“卡波妮小姐,你搞什么鬼?”有个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


卡波妮伸手按住我俩肩膀,我们停下来转过身:在我们身后的通道上,站着一个高高的黑女人。她单腿斜立,左肘支在后腰上,用翘起的掌心指着我们。她有着子弹形的脑袋,奇怪的杏子眼,笔直的鼻子,和一张印第安弓形嘴巴。她差不多有七英尺那么高。


我感觉到卡波妮的手掐进了我的肩膀里。“卢拉,你想干什么?”她问,用的是一种我从没听她用过的腔调。她说得冷静而轻蔑。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带白人小孩来黑人教堂。”


“他们是我的客人。”卡波妮说。我又一次觉得她声音很怪:她说的和这里的其他人一个腔调。


“是吗?我猜你平日在芬奇家也是客人了。”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私语声。“别生气。”卡波妮对我小声说,可是她自己却气得帽子上的玫瑰花都在乱颤。


当卢拉向我们逼近时,卡波妮说:“站住,黑鬼。”


卢拉站住了,但却说:“你没有权力带白人小孩来这里……他们有他们的教堂,我们有我们的。卡波妮小姐,难道这不是我们的教堂吗?”


卡波妮说:“难道不是同一个上帝吗?”


杰姆说:“卡波妮,我们回家吧,他们不欢迎我们来这里……”


我同意:他们不欢迎我们来这里。我不是看到,而是感觉到,我们正在被逼近。他们好像在向我们拥过来,可是当我抬头看卡波妮时,发现她的眼里有了喜色。我又看了看通道上,卢拉已经不见了。在她原来站立的地方,是黑压压一群黑人。


有人从人群里走出来。他是泽布,镇上的垃圾清理工。“杰姆先生,”他说,“我们很高兴你们能来这里。别理那个卢拉,因为赛克斯牧师威胁说要把她赶出教堂,她便没事找事。她早就是个惹祸精,满脑子怪想法,对人又傲慢——我们很高兴你们来这里。”


有了这些话,卡波妮便引领我们向教堂大门走去,在那里接受了赛克斯牧师的问候,稍后由他引领我们走到前排座席。


首买教堂里面没有安天花板,也没有刷漆。沿墙的铜托架上挂着一些没点燃的煤油灯;被用来当座席的是一排排的松木条凳。在粗陋的橡木讲坛后面,是一幅褪色的粉红丝质标语,上面宣告着“上帝即爱”。除了一幅影印的亨特的《人间之光》的画像,这便是教堂里唯一的装饰了。这里看不到钢琴、管风琴、唱诗本和礼拜设施——那些常见的教会辎重,是我们每个星期天都能看到的。教堂里很暗,有些阴湿的凉意,不过慢慢就被蜂拥进来的众人驱散了。在每个座位上,都有一把廉价的硬纸扇,上面画着俗艳的客西马尼花园,捐赠人是廷德尔五金公司“(品种齐全)”。


卡波妮示意杰姆和我走到座席的最里面,然后她把自己安置在我俩中间。她在手提包里摸索了一番,拉出她的手帕,打开了包在手帕角上的一些零钱。她给了我一枚一角的硬币,又给了杰姆一枚一角的硬币。“我们自己有。”杰姆小声说。“你们留着,”卡波妮说,“你们是我的客人。”杰姆脸上显出犹豫不决的神色,在是否保留自己硬币的伦理问题上挣扎了一小会儿,不过他先天的礼貌占了上风,还是把自己的那枚硬币放回了口袋里。我也照做了,但没感到任何良心的不安。 “卡波妮,”我小声问,“唱诗本在哪儿?”


“我们没有。”她说。


“那怎么……?”


“嘘——”她说。赛克斯牧师正站在讲坛后面,等着听众安静下来。他是个矮胖结实的男人,黑西装,黑领结,白衬衫,一根金表链在从毛玻璃窗透进来的光线中闪烁着。


他说:“兄弟姐妹们,我们今天特别高兴来了两位客人:芬奇先生和芬奇小姐。你们都知道他们的父亲。讲道之前,我要先念几个通知。”


赛克斯牧师在一沓纸中翻了翻,选了一张,把它举到一臂远的距离念道:“下星期二,传道会在安妮特•里夫斯姐妹家开会。带上针线活儿。”


他从另一张纸上念道:“你们都知道汤姆•鲁宾逊兄弟有了麻烦。他从小就是我们教堂的忠实成员。今天收集起来的善款,还有以后三个星期的,都要送给他的妻子海伦,以帮助她补贴家用。”


我捅了捅杰姆。“这个汤姆就是阿蒂克斯替他辩……”


“嘘——!”


我转向卡波妮,可是还没张嘴就被制止了。之后,我便把注意力集中于赛克斯牧师,他好像也在等着我安静下来。“请乐长来引领我们唱第一首赞美诗。”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