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卖掉了安格尔的那两幅画。得到的比我指望的来得少,可是我现在有了钱了,而这点钱却比我好久以来见过的都多。
“于是一天夜里,我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从那时起就一直萦绕在我心里。我是不是可能带着这张护照回到德国去呢?这张护照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在边境线上人家怎么还会怀疑呢?那我又可以跟我妻子见面了。我可以解除我对她的担忧。我可以……”
施瓦茨瞅着我。“你一定懂得那种感情。流亡者以最纯真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紧张不安。出现在胃部,在喉头,在眼睛背后的那种紧张。几年来,你一直试着要埋葬的一切,你千方百计想要忘掉的一切,你像躲瘟疫一样避开的这种种东西,却又复活过来了。对一个流亡者来说,回忆是一种致命的疾病,是他心灵上的癌症。
“我试着把它压下去。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看那些和平与宁静的画,西斯莱[16]的,毕沙罗[17]的,还有雷诺阿的。我几小时几小时地待在博物馆里——可是如今这对我却产生了相反的效果。那些画再也不能叫我平静下来——它们开始呐喊,挑衅,让我记起……一个还不曾被那褐色麻风病[18]蹂躏过的国家,两旁立着攀满了紫丁香的围墙的街头的夜晚,古老城市里的金黄色的晚霞,燕子在四周翻飞的绿色的钟楼——还有我的妻子。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禀赋。我跟我的妻子一起生活了四年,就像大多数人那样生活,平静而愉快,不过没有热烈的激情。最初几个月过去以后,我们的关系变成了一种所谓幸福的婚姻关系——两个都没有什么奢望的、能够体谅对方的人之间的关系。我们的梦想属于过去,可是我们并没有怀念它们。我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而且我们非常恩爱。
“现在,我对一切都要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了。我开始责备自己。我们的婚姻搞得这样平淡,都是我的过错。我把一切都搞糟了。我过去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现在又打算怎么办?我爬进了一个洞里,过着呆板的生活。这种生活还能过多久?结局又将怎样?战争会爆发,德国肯定会胜利,别的国家没有一个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到那时又将出现什么情况呢?我还能爬到哪儿去,即使我还有时间和精力?我将在哪一个集中营里饿死?我将在哪一垛墙边被枪毙——如果我运气还不错的话?
“本该叫我定下心来的那张护照,却使我陷入了绝望。我在街上彷徨,一直走到我累得要死。可是我又睡不着觉,有时刚一睡着,噩梦又把我惊醒。我看见我的妻子给关在盖世太保的牢房里,我听到她在我旅馆的庭院里求救的呼声。有一天,我走进玫瑰咖啡馆,一心认为从门口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脸。有一会儿工夫,她朝我转过身来——她脸色苍白,眼神凄惶——随后,她就悄悄地走开了。我看得那么清楚,我敢肯定她确实是在那儿。我奔进里面那间屋子。屋里照例坐满了客人,可是他们里头就没有一个是她。
“有那么几天,我完全给这样一个念头缠住了:她已经来到了巴黎,而且正在找我。有好几十次,我看见她沿着街角拐过弯去,我看见她坐在卢森堡花园的一条长凳上,等我赶到那边的时候,一张陌生的脸惊诧地朝我抬起来。她穿过协和广场,恰巧一股车流正涌将过来,而这一次那确实是她了——她那走路的步态,还有耸起肩膀的姿势,我甚至好像还认出她的衣服,可是当那交通警察最后拦住车流,而我可以追上她的时候,她却已经消失,被地铁的乌黑大口吞掉了。我急忙奔下台阶,只看到列车那令人失望的尾灯在黑暗中逐渐远去。
“我向一位朋友吐露心里的秘密。他叫勒泽,靠贩卖袜子过活,从前在布雷斯劳[19]当过医生。
“他劝我不要单独一个人度过那么多时间。‘给自己找个女人。’他说。那也没有用。你也知道这种由于悲愁、寂寞和恐惧而干下的风流事儿。你追求人的温暖,一个嗓音,一个肉体——等你在一间陌生而可怕的屋子里醒来,你会感觉到好像自己已经一跤摔得离开了地球似的。在你凄凉寂寞的当口,听到身边有种呼吸的声息,你会感到很快慰——可是,你的想象力随后又会活动起来,没多一会儿,除了一种你在糟蹋自己的丑恶感觉以外,还会留下什么呢?
“这些事眼下我说起来,都似乎有点荒谬,有点矛盾。可在当时却不是这样。所有我的奋斗,总体来说就是一件事情:我非得回去,我非得跟我的妻子再见一面不可。说不定她跟哪一个男人同居了,天知道已经有多久了。那倒没有关系。我非得去看看她不可。对我来说,那好像完全是理所当然的。
“一天比一天清楚,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希特勒迫不及待地要违背他那仅仅占领苏台德区、不再染指捷克斯洛伐克其他领土的诺言。很明显,他对波兰也想同样搞这一手。那就意味着战争,因为法国和英国都和波兰订有盟约。而且那已经不再是几个月的问题,而是几个星期或者甚至几天之内就可以发生的事了。对我来说,也得迅速做出决定。我的整个生活,将以这一决定为转移。后来,我果然做出了决定。我决定回去。以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我完全不知道。而我也根本不在乎。要是战争爆发了,说什么我都完蛋了。我还不如干这件蠢事好呢。
“最后那几天,我感到一种出奇的宁静。那是五月,巴黎圆点广场的花床里盛开着灿烂的郁金香。夜晚沐浴在印象派画作那银色的光芒和蔚蓝的阴影里。在第一批街灯冷漠的闪光后面,矗立着高高的淡青色的天空,在新闻大楼的屋顶上头,横贯着一条条颤动的红色电光文字,凡是识字的人都认得出那里面讲的是战争。
“我首先到了瑞士。我不得不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试试我的护照,然后才能确定无疑地信任它。法国的边防警卫漫不经心地把护照还给了我,那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只有那些由独裁者统治的国家,你才不容易走出他们的国境。可是,当瑞士的警卫进来的时候,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蜷缩。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可是在肺脏的边缘,我感到一阵扑扑的颤动,恰似一片树叶,在一个无风的日子里却开始狂飘了起来。
“那警卫看了看我的护照。他身强力壮,肩膀宽阔,身上一股水烟味儿。站在车厢门口时,他把灯光给挡住了,一刹那间,我有种感觉,仿佛被他遮断的是我的自由——这间车厢似乎变成了一间牢房。随后他把护照递还给我。‘您忘了在这上面盖个章啦。’我说,那么舒坦地松了一口气,让这些话比我原来打算的更快地脱口而出。那警卫微微笑了一笑。‘别担心。我自会把章盖上的。难道这有那么大的关系吗?’
“‘不。不过,对我来说,那也是一种纪念。’
“那个人在护照上盖了个章,走了。我咬了咬嘴唇。我变得多么神经紧张啊!那时,我突然意识到,盖了这个章,这张护照看上去更加像是真的了。
“在瑞士,我花了一天工夫考虑自己要不要乘火车到德国去。结果,我还是害怕了。我不知道德国人或者是曾经的奥地利人,他们回国时护照查验起来会不会特别仔细。大概也不会,但是非法越过边境,看来仍然是明智的。
“在苏黎世,我先去了邮政总局,几年以前我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就是先来这里的。在待领处的窗口,你总会遇到熟人——没有居留许可的无家可归的人,他们会给你介绍情况。从那儿出来,我再到格雷夫咖啡馆——这是瑞士版的玫瑰咖啡馆。我碰到许多偷越边境过来的人,可是没有一个确切知道怎样安全地溜回德国去。那是可以理解的。除我以外,还有谁会愿意回到德国去呢?我注意到他们盯着我看的那种神情。后来,他们看到我不是在开玩笑,便都畏畏缩缩地走开了。凡是打算回去的人,准是个叛徒。因为除非他甘心接受这种政权的统治,谁愿意回去呢?而且,一个人如果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那么下一步他又会干出什么勾当来呢?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他将要出卖呢?
“只撇下我孤单单一个人了。他们回避我,好像我是一个杀人犯似的。再说,我也没有办法解释。当我一想到自己将要干些什么的时候,我就会惊慌失措,大汗一身。我怎么还可能向其他任何人解释呢?
“第三天清早六点钟,警察来到我的住处,把我从床上拖了起来。我心里很清楚,那准是有个熟人去告发我的。他们怀疑地查看我的护照,把我带回去审问。总算幸运,护照上已经盖了个章,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证明自己是堂堂正正地进入国境的,而且在这儿仅仅只待了三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一大早,被押送着穿过街头的情景。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城里的塔楼和房顶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轮廓分明,仿佛是用金属镂刻出来的一般。从一家面包店里飘出来了一股刚烤好的面包的香味,天下所有的安慰仿佛都包藏在这股香味里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我点了点头。“世界从来不会比你被禁锢起来的时候,比你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更美丽了。我们要是一直能够保持这种心情就好了。”
“我是有过这种心情的。”
“你那时能把它抓住不放吗?”我问。
“我不知道,”施瓦茨慢条斯理地说,“正是这个问题,我想找出它的答案来。它从我的手指缝里溜走了——可是,即使我把它抓住了,我抓住的是不是就都完整呢?我就不可能把它重新争回来,比以前抓得更紧,并永远保持下去吗?难道它就一点也不会再改变了吗?我们认为自己已经抓住了的东西,不是常常也会失去吗?我们会失去它,不正因为它是在活动着吗?只有在它一去不返而且再也不能有所改变的时候,它才会静止不动咧,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不是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它才算真正为我们所有了吗?”
他的一双眼睛,呆呆地直瞪瞪地瞅着我。他正面盯住我的脸,这还是第一次。他的瞳孔张大了。真是个狂徒,要不就是个疯子,我心里这样想。
“我从来都不知道答案。”我说。“但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都想抓住无法抓住的,留下不能留下的。”
旁边一张桌子上那个穿夜礼服的女人站了起来。她一双眼睛越过露台望着下面的城市和港口。“亲爱的,我们干吗一定要回去呢?”她跟那个穿雪白礼服的男人说。“我们要是能够住在这里就好了!我实在一点儿也不想回美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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