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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所有这一切,现在留下了什么呢?”施瓦茨说。“色彩已经开始褪色了。时间顺序已经变得模糊,风景已经消失了它的外形,除了在变幻的光芒下一张呆板的图片,什么也没有留下来。这甚至还不是一张连贯的图片——更像是一些从记忆的阴暗之流中浮现出来的支离断续的形象:旅馆的窗户,袒露的肩头,幽灵般在空中徘徊的絮语,绿色房顶上空的光芒,黑夜里河流的气味,巴黎圣母院那灰色石头上的月亮,她那张洋溢着热爱与忠诚的脸,另一张在普罗旺斯和比利牛斯山的脸,随后还有那最后一张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严峻的脸,这张脸想把所有其他的脸都排挤出去,仿佛其余的都是错误的似的。”


他扬起脑袋。脸上又一次出现了那种痛苦的神情,尽管他试着要勉强装出一抹微笑。“留下来的东西都在这儿了,”他说,指了指他的脑袋,“甚至在我脑子里,那也不见得会比一件衣裳放在满是蛀虫的壁橱里更为安全。我把这些事讲给你听,就为了这个缘故。你会把它安全地保存下来,因为在你那儿没有什么危险。你的记忆不会为了挽救你自己而把它抹掉,而我的记忆为了挽救我自己却会把它抹掉。在我这儿,那会受到糟蹋。甚至在此刻,那最后一张严峻的脸如同癌症一样还在把别的几张脸排挤出去——”他的嗓音提高了“—可是,那别的几张脸却是真正的脸。那是我们的生命,而不是那陌生的、可怕的、最后的……”


“你们在巴黎有没有住下去?”我问。


“格奥尔格又来过一次,”施瓦茨说,“他试着用感情来打动,又试过威胁。他来的时候,我不在家。直到他离开旅馆的时候,我才看到他。他把我拦住了。‘你这个下流坯!’他低声说道。‘你在毁掉我的姐姐。可是,你且等着。我会赶上你的。过几个星期,我会把你们两个人都抓起来。到那时候,我的朋友,我会亲自来照顾你。你会向我屈膝下跪,恳求我把你了结——如果你还能够开口的话。’


“‘我很容易想象出来那个情景。’我说。


“‘你什么也想象不出来。要是你想象得出,那你早就会离开了。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如果我姐姐在三天之内回到奥斯纳布吕克,那我就把一部分的宿仇忘了。在三天之内。我把意思讲清楚了没有?’


“‘你从来都不话里藏话。’


“‘是吗?哦,就是不要忘记我姐姐一定得回去。你自己也明白,你这个畜生。她有病在身。你别装作不知道。你蒙骗不了我!’


“我盯着他看。我摸不透这是他编造出来的,还是确有其事,或者他只是重复海伦第一次要去瑞士的时候告诉他的话。‘不,’我说,‘这事情,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呃?那倒方便。你这个说谎的家伙。她需要一位医生。而且还得赶快。写信给马顿斯,问问他。他是知道的。’


“两个人——给白花花的阳光映衬出来的黑乎乎的形象——正在自门厅那开着的门里穿过。‘三天之内,’格奥尔格说,‘要不,你会把你那个倒霉的灵魂一点一点地呕出来。我马上就要回到这里!穿着制服!’


“那两个人此刻已经到了门厅里。他从他们中间推推搡搡地挤过去,大踏步走了。那两个人绕过我身边,登上楼梯。我跟着他们上去。海伦站在她那个房间的窗前。‘你碰见他了?’她问。


“‘碰见了。他说你一定得回去,因为你病了。’


“她摇了摇头。‘亏他什么事情都想得出来!’


“‘你病了吗?’我问。


“‘胡说!’她说。‘那只是我编造出来的,为了要弄到一张护照。’


“‘他说马顿斯也知道。’


“海伦笑了。‘他当然知道。你难道不记得了吗?我们在阿斯科纳的时候,他还给我来过一封信咧。整个事情,都是我跟他一起安排的。’


“‘这样说来,你没有害什么病,海伦?’


“‘我难道看起来像得病了?’


“‘没有,可是那也证明不了什么的。你当真没有害什么病吗?’


“‘没有,’她不耐烦地说,‘格奥尔格还讲了别的什么话吗?’


“‘照例有的威胁呗。他要你干什么?’


“‘同样的事。我想他是不会再来了。’


“‘首先,他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海伦古怪地微笑着。‘他认为我是属于他的。他认为我应当一切按照他的话去做。他一向都是这个样子。哪怕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做弟弟的往往是这样。他认为他这样做是为了家庭的利益。我恨他。’


“‘就为了那个缘故?’


“‘我恨他。那就够啦。我是这样跟他说的。可是,战争就要爆发了。他认为那是肯定无疑的。’


“我们都不吱声了。大奥古斯丁码头上的车辆,声音似乎越来越响了。古监狱后面,圣礼拜堂的尖顶高高地耸入了晴空。我们听到报童的叫卖声,压倒了汽车的马达声,正如鸥鸟的啾鸣,掩盖了大海的咆哮。


“‘我不可能保护你。’我说。


“‘那我知道。’


“‘你会被拘捕起来。’


“‘那你呢?’


“我耸了耸肩膀。‘他们大概也会把我拘捕起来。我们也许要被隔离。’


“她点点头。


“‘法国的牢房可不是什么疗养所。’


“‘德国的牢房也不是。’


“‘在德国,你是不会被监禁的。’


“‘我要待在这儿,’海伦说道,做了一个表示不耐烦的手势,‘你已经尽了你的责任。你已经向我发出了警告。现在,把这件事忘了吧。我要待着。这跟你一点不相干。我就是不愿意回去。’


“我瞅着她。


“‘去他的什么安全!’她嚷道。‘我讨厌这种小心谨慎。我早就觉得腻烦了。’


“我用胳膊搂住她的肩头。‘嘴里说说是容易的,海伦……’


“她把我推开了。‘那就不要来管我!’她尖叫着说。‘走开,你用不着负责。不要来管我!离开我,我一个人能对付。’


“她瞅着我,好像我是格奥尔格似的。‘不要装得像一只老母鸡!你什么事也不懂!不要用你的烦恼啊怕负责任啊来闷死我!我要离开,绝不是为了你的缘故。这一点,你得尽力刻进你的脑袋里去。那绝不是为了你的缘故。我要离开,是为了我自己!’


“‘那个我知道。’


“她回到我面前。‘你一定得相信我,’她温和地说,‘不管表面上怎么样。我非得离开不可。你回来不过是件意外的事。你一定要了解。安全不是一切。’


“‘那是对的,’我说,‘可是,你安全是为了别人,如果你爱他们的话。’


“‘天下根本没有什么安全之类的东西,’她说,‘不要来反驳我了。我知道!我知道得比你更清楚。我已经把整个事情反复考虑过了。你怎么也不会知道我考虑得多么周密。咱们不要再讨论它了,我亲爱的。夜晚在等着我们。在巴黎,对我们来说,不会再有多少个夜晚了。’


“‘要是你不愿意回到德国去,那么就去瑞士,好不好?’


“‘格奥尔格说,纳粹就要进犯瑞士了,正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皇进犯比利时一样。’


“‘格奥尔格也不是样样都知道的。’


“‘眼下就让我们待在这儿。说不定整个事情全是假的。将要发生的事,他怎么能够确切知道呢?以前也好像要爆发战争了。可后来,却来了个《慕尼黑协定》。为什么就不能够来第二个《慕尼黑协定》呢?’


“我不知道她是确实相信她自己所说的话呢,还是只不过想办法使我安心。迎合你希望的事,总是很容易相信的。那天晚上,我就是那么相信了。法国怎么能打仗?它一点准备也没有。它非屈服不可。法国人干吗要为了波兰人而出兵去打仗?为了捷克斯洛伐克,他们也没动过一根手指头啊。


“十天过后,边境就被封锁。战争爆发了。”


“你们是不是马上就被逮捕了,施瓦茨先生?”我问。


“我们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们被禁止离开这座城市。这是一个讽刺。五年来,他们一直要赶我出去——随后,蓦然间,他们却又不让我离开。你当时在哪儿?”


“在巴黎。”我说。


“你是不是也被关在室内自行车赛车场里了?”


“当然。”


“我记不起你的脸了。”


“赛车场里的流亡者有好几百个咧,施瓦茨先生。”


“你还记得宣战之前的最后几天吗?当时巴黎已经实施灯火管制了。”


“当然记得!那时节,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变成漆黑一团了。”


“街角上那些小小的蓝莹莹的灯光,”施瓦茨说,“它们使我想起医院里的夜明灯。在那寒冷的蓝幽幽的黑暗里,城市仿佛在害病。一阵哆嗦通过你的全身。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备一点现款,于是就卖掉了施瓦茨留给我的那些绘画中的一幅。那时候出卖东西,行市可不好。我先去找的那个商人,只肯出很少的钱。我不愿意做这笔交易,把画拿了回来。最后,我把它卖给了一个有钱的流亡者,这个人从前在德国跟电影业有联系。他不信任货币,因此凡是能够到手的,他都把它们买下来。我把最后一幅画留给了旅馆老板,让他妥善保存。随后,警察就来找我了。那是在下午,一起来的有两个人。他们要我向海伦告别。她站在那儿,脸色苍白,眼睛闪闪发光。‘这是不可能的。’她说。


“‘不,这是可能的,’我说,‘这是完全可能的。他们过后还会来找你呢。我们最好不要扔掉我们的护照。你也把它保存好。’


“‘你说得对,’有一个警察用很地道的德语说,‘最好还是把它们保存好。’


“‘谢谢你,’我答道,‘你能不能让我们单独告个别?’


“那警察朝门口望了一眼。


“‘如果我要逃跑的话,那我在几天之前早就走掉了。’我说。


“他点点头。我同海伦一起走到她的房间里。‘事情当真发生的时候,’我说,‘跟你仅仅谈论谈论的时候,情况可不一样啦,是吧?’于是我用胳膊搂住她。


“她挣脱了。‘我今后怎么跟你联系呢?’


“我们照例进行了最后一分钟的讨论。我们有两个地址,一个是旅馆,另一个是由一位法国朋友负责转寄。警察来敲门。我就把门开了。‘你随身要带一条毛毯,’他说,‘只有一两天工夫,可是不管怎么样,还是带一条毛毯,另外带一点吃的。’


“‘我没有毛毯。’


“‘我去替你拿一条来。’海伦说。她把我们手边有的食品急忙包扎起来。‘真的只要一两天工夫吗?’她问。


“‘最多两天,’那个警察说,‘只是检查一下你的身份证,总是这一类的事。C’est la guerre, Madame.[47]’


“这句话,我们是经常听到的。”


施瓦茨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点上了。“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在警察局的等候,别的流亡者源源不绝地涌进来,仿佛他们全是危险的纳粹党人而被逮捕似的,坐在囚车里开往地方警署去的那段行程,还有到了警署之后那种遥遥无期的等待。你也去过勒宾大厅吗?”


我点了点头。勒宾大厅是警署里一间很大的屋子,有几分像电影院,他们平时在那里为警察们放映训练影片。里面有一张银幕和几百个座位。“我在那边待过两天,”我答道,“到了夜里,他们带我们到一间很大的藏煤地窖,里头有长凳可以让我们睡觉。到了早晨,我们都像是扫烟囱的工人。”


“一连好几天,我们就坐在那些椅子上,”施瓦茨说,“我们被搞得脏透了。没有多久,我们果然都像是罪犯的样子,他们本来也是把我们当作罪犯抓来的。格奥尔格对我算是报了仇,虽然他自己并没有策划。我们的住址,他是通过警署知道的。有人替他查看了档案。他没有隐瞒他的党员身份——这一点现在就被提出来了。他们以为我是一个间谍。我一天被提审四次,追问我跟格奥尔格和民社党的关系。起初我笑了起来,事情也太荒谬了。可是继而我发现,荒谬的事可能是十分危险的——拿德国的党作为例子——而现在,在官僚主义和战争的冲击之下,连法国这个理性之乡,似乎也发了疯。格奥尔格自己不知道,在他后面留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在战时,被当作间谍可不是开玩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