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宪兵站在车站附近。我立刻转身往回走。我怀疑我的消失可能马上会引起注意,可是暂且离开铁路,看来仍然是可取的。一个拘留犯只要住在有刺铁丝网的后面,那就是安全的,谁也不会想起他,可是一朝他逃跑了,他就变得十分重要了。在集中营里,给他一片面包皮已经过于优待了。可等他逃跑以后要去追捕他,多大的花费可一点也不会被吝惜。整个连队都被动员起来了。我搭上了一辆便车。这辆运货汽车的司机咒骂战争,咒骂德国人,咒骂法国政府,咒骂美国政府,还咒骂上帝,但是让我下车之前,却仍把一点作为午餐的食品分给我吃。我步行了大约一小时,最后才到达下一个火车站。我已经学会,不要试图做得不惹人注目而引起人家的怀疑。我径直走了进去,要一张去下一个城市的头等车票。那售票员犹豫了一下。我生怕他要查看我的证件,便大声吆喝,责备他做事这般缓慢。他又惶惑又恐惧,给了我一张车票。我走进一家咖啡馆,在那里等候开车。火车误点了一小时,但至少终于开出了。
“花了三天工夫,我才赶到海伦的拘留营。有一回,一个宪兵把我拦住,可是我用德语向他吆喝,还拿施瓦茨的护照扬了一扬。他吓坏了,很高兴看到我不再追究下去。奥地利是德国的一部分,一张奥地利护照,简直跟盖世太保的通行证一样顶事。一张死人的护照,一张印着几个字在上面的纸,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想想委实叫人吃惊。它的作用比任什么活人都大咧!
“要到海伦的拘留营去,你必须爬上一座山头。先是一片灌木丛生的荒地,长满了石南、金雀花和迷迭香,随后是一片森林。我到达那边的时候,已经快近薄暮了。拘留营照例围有刺铁丝网的栅栏,可是这里似乎没有韦内那样阴沉,大概因为这里是一座妇女拘留营。我可以从林子里望进去,看见女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戴着鲜艳的头巾或者头巾式帽子。气氛看起来几乎是无忧无虑的。
“那倒使我泄气了。我原来以为这里一定是个十分阴暗的处所,我会像堂吉诃德或是圣乔治[55]那样向它进行袭击。现在的情况既然不是那样,那我好像也就没有来的必要了。如果海伦住在这样一个舒适的地方,恐怕她早就已经把我忘掉了。
“我仍然隐蔽着,试图摸清这里的地形。黄昏时分,有个女人走近了栅栏,另外一些人也到她这里来了。不久,那里就汇集了一大群人。她们悄没声息地站着,彼此几乎不说一句话。她们视而不见地从铁丝网里往外窥视。那里并没有她们希望看到的东西——自由。天空转成了紫色,阴影从山谷里爬上来,你可以在各处看到用东西遮起来的灯光。那些女人变成了一个个黑影,她们的脸色看不见了,连她们的外形也看不见了。一张张苍白的、没有形状的脸,参差错落地排成了一行,在铁丝网后面那扁平乌黑的轮廓上方晃动着。随后,这个行列逐渐稀疏了。那些女人一个接着一个走回营房里去。绝望的时刻过去了。后来我发现,这就是她们给它起的名字。
“只有一个女人依旧站在栅栏旁边。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别害怕。’我用法语说。
“‘害怕?’停了一会,她问。‘害怕什么?’
“‘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你还是免开尊口吧,你这只野猪,’她答道,‘在你那腐烂的身体里头,难道就一点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我目瞪口呆地瞅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装得比你实际上愚钝。你们不过是一群猪罢了。你们村子里难道就连一个女人也没有了吗?你们干吗非得在这儿荡来荡去的?’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你误解我啦,’我说,‘我是要跟关在这儿营里的一位女士讲几句话。’
“‘原来你不过想做这样一件事!为什么说一位?为什么不是两位?或者全体?’
“‘你听我讲!’我说。‘我妻子关在这儿。我一定要跟她讲几句话。’
“‘你也来这一套?’那个女人笑了起来。她似乎并不生气,只是很累。‘那倒是个新把戏。每个星期,你们这些家伙总会想出一些新的花样儿来。’
“‘我以前从没有来过这儿!’
“‘你很快就学会了嘛。去死吧!’
“‘你就不能听我讲吗?’我用德语说。‘我不过要你告诉营里一位女士,说我来到这儿来了。我是一个德国人。我自己也被关在一个集中营里。在韦内!’
“‘那倒是个好样的,’那女人镇静地说,‘他也会讲德语。该死的阿尔萨斯[56]人!我希望你害梅毒送命。你和你的那些倒霉的朋友们,每天夜里带着你们想出卖的东西在这儿排着队。我愿你们想出卖的东西上生癌。你们难道一点感情也没有吗,你们这些该死的猪?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正在干的是什么勾当吗?不要来和我们纠缠不清。不要来和我们纠缠不清!你们已经把我们关起来了。难道那样做还不够吗?不要来和我们纠缠不清了!’说到最后,她尖叫起来了。
“我听到别人在走过来,便从栅栏边跳着往回跑。我在树林里过了一夜。我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我在树丛里躺下来。灯光已经逐渐暗淡,月亮升到了乡村的上空,这个乡村如同白金一样惨白,而且早已被秋天的寒雾包裹起来了。到了早晨,我回到山脚下,设法把我的衣裳换成了一套技工的工作服。
“我又回到了拘留营。在岗哨那儿,我说我是来检查电线的。
“我的法语经得住考验。他们连问也没问,就让我进去了。谁愿意走进一个拘留营去呢?
“我小心翼翼地探索着营里的街道。一排排营房好像是一只只很大的板条箱,用帷幕分隔着。两层,中间有一条走廊,两边都张着帷幕。有很多帷幕都撩开着,你可以望到里面,看得见这些鸽笼式的小间是怎么样陈设的。大多数都只放几件最简陋的必需品,可是有几个住在里头的人却把它们染上一些可悲的个人色彩,放一块布啊,一幅照片啊,或是一两张明信片啊。我从半暗的一排排营房中间慢慢地走过去。女人们搁下了手里的活,瞅着我。‘有消息吗?’她们当中有一个人问我。
“‘有啊——是带给一个名叫海伦的人的。海伦·鲍曼。’那个女人思量着。
“另一个女人走过来了。‘是不是那个在商店里工作的纳粹婊子?那个跟医生打情骂俏的女人?’
“‘她不是纳粹党人。’我说。
“‘在商店里工作的那个也不是,’那第一个女人说,‘我记得她的名字叫海伦。’
“‘这里有纳粹党人吗?’我问。
“‘当然有。统统都混在一起了。眼下德国人在哪里?’
“‘我一个也没看见。’
“‘有个什么军事委员会听说要开到这里来了。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有关的消息?’
“‘没有。’
“‘他们来,据说是为了要把纳粹党人撵出去。可是我又听说,盖世太保也要来了。你知道任何有关的情况吗?’
“‘不知道。’
“‘他们说,德国人不会来非占领区找麻烦。’
“‘这话听起来倒正像是他们说的。’
“‘你难道一点消息也没有听到过吗?’
“‘只是些谣言。’
“‘要告诉海伦·鲍曼的消息,是谁叫带来的?’
“我迟疑了一下。‘是她的丈夫。他自由了。’
“那第二个女人笑了起来。‘他会碰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咧。’
“‘我能到商店里去吗?’我问。
“‘为什么不能啊?你是法国人嘛,是不是?’
“‘阿尔萨斯人。’
“‘你害怕吗?’那第二个女人问。‘为什么?你有什么事情想要隐瞒的吗?’
“‘眼下这种时势,哪一个没有这种事啊?’
“‘这句话你不妨再说一遍。’那第一个女人说。第二个女人没有再吱声。她瞪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间谍似的。她发出一股香气——山谷里的百合花。
“‘谢谢你,’我说,‘商店在哪儿?’
“那第一个女人告诉我怎么走。我从一排排营房的半暗中间穿过去,好像受着夹击的刑罚。一张张脸,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出现在两边。我觉得自己似乎闯进了亚马孙女战士的聚居地。随后我又走到了路上,四周是阳光和一股叫人厌烦的禁锢的味道,这股味道如同一层灰色的釉彩,涂在每一所拘留营的外头。
“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惘然无知了。对于海伦的是否忠贞,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也是无关紧要的。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唯一重要的是要活着。即使在韦内的时候,我曾闪现过这样一个想法,那也只可能是一个抽象的观念,一个我自己虚构出来、随后把它抹掉、随后又把它捡拾起来的念头。
“可是现在,我已经来到了她的伙伴中间。头天晚上,我在栅栏旁边看见过她们,眼下我又看见了她们,这些挨饿的女人,她们已经单身独处了好几个月了。尽管被监禁,她们终归是女人,说实话,这样一监禁,反而使她们更加意识到自己是女人了。她们什么也不剩了。
“我走到了商店里。一个脸色苍白、头发火红的女人站在柜台旁边,把店里有的食品卖给一群关押在一起的人。‘你要什么?’她问。我闭上眼睛,用摇头表示我的意思。随后我走到一边。她急急忙忙跟顾客们算着账。‘五分钟之后,我就好了,’她嘟囔道,‘好的还是坏的?’
“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说,是好的还是坏的消息。我耸了耸肩膀。‘好的。’我说着,走到了外面。
“没过一会儿,那个女人走出来,向我打了个手势。‘我们千万得小心,’她说,‘你给谁带来了消息?’
“‘海伦·鲍曼。她在这儿吗?’
“‘怎么?’
“我没有吱声。我看到她鼻子上的雀斑和心神不安的眼色。‘她是在商店里工作的吗?’我问。
“‘你要干什么?’那女人反问我道。‘情报吗?是为谁送的?你是不是电工?’
“‘为她的丈夫。’
“‘不久以前,’她痛苦地说,‘有个男人问过同样的话,打听另一个女人。三天之后,有人就来找她了。她答应让我们知道情况的进展。可我们从此就没有再听到她的一点消息。你不是一个电工。’
“‘我是她的丈夫。’我说。
“‘我叫葛里塔·嘉宝。’那个女人说。
“‘为什么我打听她会让你这么问?’
“‘不少人来过这儿,打听海伦·鲍曼的事,’那个女人说,‘都是些离奇古怪的人。你要知道真相吗?海伦·鲍曼已经死了。她在两星期前死了,而且已经埋葬了。这就是真相。我想你已经在外面得到消息了。’
“‘她已经死了?’
“‘是的。现在你就不要来烦我了。’
“‘她没有死,’我说,‘她们在营房里不是这么说的。’
“‘她们在营房里老是胡说八道。’
“我定睛瞅着这个火红头发的女人。‘你能交给她一封信吗?我就要走了,可是我很想在你这里留下一封信。’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呢?一封信不会伤到人。’
“‘不会吗?’那个女人问。‘你是昨天出生还是前天出生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已经好歹长大成人了。你可以卖给我一点用来写封信的东西吗?’
“‘那边一张桌子上,你可以找到纸和铅笔,’她说,‘不过,给一个死了的女人写信,有什么用呢?’
“‘这是最新式的做法嘛。’
“我拿了一张纸,写道:‘海伦,我在这儿。栅栏外面。今夜。我等着。’
“我没有把信封好。‘你能不能把这封信交给她?’我问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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