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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保证。’我说。她激动得像发狂了似的,弄得我一点没有办法——我当然无能为力,但是我只好像全能的上帝一般讲话。


“‘我爱你,’她说,嗓音又沙哑又颤抖,‘我爱你,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得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说,心里相信却又不相信。


“她困顿不堪,往后面靠下去。‘我们非得离开这儿不可,’我说,‘就在今天夜里。’


“‘往哪儿去呢?你有护照吗?’


“‘有。有个在保管拘留人员证件的机关里工作的人,把护照还给我了。你的护照在哪一个的手里呢?’


“她没有回答。她往空中凝视了一会儿。‘这儿有一家犹太人,’她随后说,‘丈夫、妻子和孩子。他们来到这里才只几天。那个孩子病了。他们也跟纳粹党人一起站了出来。他们要回到德国去。“你们是不是犹太人?”队长问他们。那个丈夫回说他们都是德国人,要回到家里去。队长还想讲几句别的话,可是几个盖世太保都在那儿。“你们当真要回去吗?”他又问了一遍。“把他们列到名单上去,队长,”有一个盖世太保笑着说道,“如果你们确实那样想念家乡,那我们可以帮你们个忙。”他们的名字给登录了下来。跟他们讲也没有用。他们说他们生活不下去,他们说孩子病得很厉害,又说所有在这儿的犹太人反正也会被抓起来,因此他们还不如现在就站出去。他们说我们在这里落进了圈套,他们还不如索性自动走掉。他们的行动,活像聋了的骡子。你愿意跟他们谈谈吗?’


“‘我?我能谈些什么啊?’


“‘你在那儿待过。你在德国集中营里待过。你回去过。后来又逃出来了。’


“‘我到什么地方去跟他们谈呢?’


“‘就在这儿呗。我去找那个丈夫来。我知道他住在哪儿。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我把你的情况告诉过他。我们还能把他挽救出来。’


“几分钟之后,她回来了,带着一个满面病容的人,这个人不肯从铁丝网眼里钻过来。他就在我对面,站在营房的一边,听着我说话。不一会儿工夫,他的妻子也出来了。她脸色十分苍白,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被捕,大约是在十天之前。他们本来关在两个拘留营里。他们逃跑了,随后奇迹般地又重逢了。不管走到哪里,他们总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墙上,写在人行道上。”


施瓦茨望着我。“你听到过‘苦路’[60]吗?”


“谁没有听到过呢?它从比利时一直通到比利牛斯山。”


苦路一直要追溯到战争爆发后的最初那几天。可是大规模的撤退,却是在德国入侵比利时并突破马其诺防线以后开始的。最先是一辆辆汽车,高高地堆放着家具和被褥,后来是各式各样的运输工具,运货马车,手推车,婴孩车。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是无穷无尽的步行的人流,在明媚的夏天向南涌去,一路还被俯冲轰炸机追逐着。流亡者掺进了这股撤退的洪流。失散了的家庭成员用煤块、粉笔、油漆或者其他任何可以使用的东西,把姓名和音信写在墙壁、房屋的正面和路牌上。这就成为一种近似路边公报之类的东西。此外,那些早已流亡了好几年、一直在躲避警察的流亡者,还发展了一种所谓的地下铁道,一种通信地址网,从尼斯直通到那不勒斯,从巴黎直通到苏黎世:一些可以信赖的朋友,从他们那里能得到新闻、情报和忠告,必要的时候他们还能留你宿一两夜。多亏这种路边公报和秘密通信网,这个犹太人才找到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不然的话,他们早已如同谚语中说的那样,针沉大海,消失不见了。


“他们担心,”施瓦茨接着说道,“如果留在拘留营里,他们又会被分开。这里是个妇女拘留营。他们一起被抓了来,可是已经得到通知,那丈夫马上就要被移送到男子的拘留营去。‘那我们就受不了。’他说。他已经把整个事情考虑过一番,确实认为其他办法一点也没有。逃跑是不可能的,他们已经试过,而且差一点就饿死。眼下,孩子病了,那母亲完全被搞得筋疲力尽——而他自己呢,力气也都已经用光了。‘你们这些剩下来的人,’他说,‘情况也不会比屠宰场圈栏里的牲畜更好。他们想在什么时候,就可以在什么时候走来把你们抓走。为什么?’他最后问道。‘法国人没有趁时间还来得及的时候放我们走呢?’他是一个文弱的绅士,瘦瘦的脸上,蓄着一撇浅黑的小唇髭。谁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们不需要我们,但又不肯放我们走——可是当整个民族已经瓦解的时候,谁还能够为这样一件多少有点荒谬的事情操心呢?不管怎么说,那些对于这样的事本来可以做些什么的人,却就是不肯费一点精神去想一想。


“第二天下午,有两辆运货汽车沿着大路开过来。就在这时,我看见有刺铁丝网活动起来了。十二个或者更多的女人相互支援,爬过铁丝网,奔进了树林。我仍然躲藏着,直到我看见了海伦。‘我们接到地方警署的警告,’她说,‘德国人已经来找那些愿意回去的人。法国当局不知道德国人还要干些什么,因此他们准许我们躲进树林,等德国人走了再说。’


“除了那一回在路上的片刻工夫,我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海伦,这还是第一次。她那双长长的腿,还有她的脸都给晒黑了,可是她显得精瘦精瘦的。一双眼睛太大了,而且太亮了,形容似乎很憔悴。‘你把吃的东西都给了我,可你自己却一直在挨饿。’我说。


“‘我吃的东西才多呢,’她说,‘都考虑到的。这儿,’她把一只手伸进口袋,‘甚至还有一块巧克力呢。昨天,我们还可以买到鹅肝酱馅饼和沙丁鱼。可就是没有面包。’


“‘我跟他说话的那个人也要走吗?’我问。


“‘是——’


“蓦然间,海伦的整个脸都在哆嗦。‘我怎样都不要回去,’她说,‘怎样都不!你答应过我。我不要他们来把我抓去!’


“‘他们不会把你抓去的。’


“一个小时之后,那两辆汽车又开走了。那些女人唱着歌,歌声被微风吹送到了我们耳朵里: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61]。


“那天夜里,我把从韦内带来的毒药,分了一半给海伦。


“第二天,她知道格奥尔格已经发现了她住的地方。


“‘谁告诉你的?’我问。


“‘知道这件事的人呗。’


“‘是谁?’


“‘营里的医生。’


“‘他怎么知道的?


“‘从拘留营的司令官那儿。有过调查的。’


“‘医生告诉你该怎么办吗?’


“‘他可以在拘留营医院里把我藏这么几天。时间可不能太久。’


“‘那你非离开不可。警告那些处境危险的人躲到树林里去的那个人是谁?’


“‘地方长官。’


“‘那就好,’我说,‘把你的护照要回来,耍一个花招,把这里的释放证骗到手。说不定那位医生能够帮你的忙。如果不行,我们干脆就走。千万别泄漏一点风声。跟任何人都不能说。我试一试去找那个地方长官谈一谈。他似乎还有点人性。’


“‘那使不得。千万要小心。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要小心啊。’


“我尽可能把我的工装裤弄得干净些,到了早晨,我就从树林里走出来。我充分估计到会碰上德国巡逻队或是法国宪兵,但是从这时起,我能预料到的只剩这个了。


“我总算来到了地方长官那儿。我冒充德国技术员,说是为了架设军用用途的电力线路需要了解一点情况,把一个宪兵和一个公务员哄骗了过去。我从经验中学到,索性大胆莽撞往往会产生效果。假如那个宪兵把我当作一个难民,那他当场就会将我逮捕。相反,我却向他大声吆喝。像他这一类的人,对吆喝反应最快。


“等我走到地方长官那儿,我就把真情实况告诉了他。他凭冲动要做的第一件事原是想把我撵走。随后,我的厚颜冒失引起了他的兴趣。他递给我一支纸烟,叫我滚开,他说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过。十分钟之后,他告诉我说,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德国人大概有一份名单,万一少了什么人,是要叫他负责的。他不愿意在德国集中营里结束他的一生。


“‘地方长官先生,’我说,‘我知道您曾经保护过俘虏。我也知道您必须服从命令。可是您和我又都知道,法国正处在混乱状态之中,今天的命令很可能会成为明天的耻辱,而且如果混乱蜕变为毫无意义的残暴,那么以后将难以找到辩解的借口。为什么您,违反您的意志,把一些无辜的人关在有刺铁丝网的囚笼里,把他们送到死刑毒气室和拷问营去呢?不难想象,当法国还在保卫自己的时候,把一些外国人关在拘留营里,不管他们是赞成还是反对自己的敌人,多少还说得过去。可是现在,战事已经结束了。几天以前,那些胜利者已经把他们的人民带了回去,其余仍被你们留在营里的,全是一些受害者,他们在恐惧中生活,就怕被押回去送命。我应当请求您为他们所有的人说个情——但是我现在来只是为一个人请命。假如您害怕那份名单,那就不妨把我的妻子说成是逃跑——或者是死了,反正我都无所谓。如果您愿意,就说她是自杀的,这样您就一切责任都没有了!’


“他瞅着我好长一会儿工夫。‘明天再来吧。’随后他说。


“我一动也不动。‘明天,也许有人会把我逮捕起来,’我说,‘今天就把它解决了吧。’


“‘过两小时再来。’


“‘我就在您的门外等着,’我说,‘那是我能够想到的最最安全的地方。’


“他忽然微笑起来。‘Quelle histoire d'amour!’[62]他说。‘你已经结了婚,而你却又非得过着仿佛没有结过婚似的生活。一般说来,情况往往是反过来的。’


“我宽慰地舒了一口气。一小时过后,他叫我进去。


“‘我已经跟营司令官通过电话,’他说,‘一点不错,对你的妻子确实进行过调查。我们现在采纳你的建议,把她当作已经死了来处理。这样做,会使你安心,同时也使我们安心。’


“我点点头。蓦然间,一种古怪阴冷的恐惧袭到我身上,一种迷信的残余。我正在蔑视命运。可是,我自己不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现在不是在用一张死人的护照过活吗?


“‘明天我们会把这件事情解决的。’地方长官说。


“‘今天您就把它解决了吧,’我答道,‘我在集中营里给关了两年,就因为我迟了一天做出逃走的决定。’


“我已经精疲力竭。他一定注意到了这一点。我脸色发灰,快要昏过去了。他叫人去拿干邑白兰地来。‘咖啡。’我说着,便往一张椅子里沉了下去。屋子在旋转,幻变成一个个灰蒙蒙、紫莹莹的阴影。我千万不能昏倒,我暗自思忖,这时候我耳朵里响起嗡嗡的声音。海伦释放了。我们必须离开这儿!


“一张脸和一个嗓音,跟翩翩翻飞和嗡嗡作响混合在一起。那嗓音叫嚷着,起初很模糊,随后既响亮又清晰。我试着跟上那个嗓音和那张脸,随后我听到:‘你以为这对我来说是闹着玩儿的事情吗,merde alors [63]?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我不是什么监狱的看守,我是一个体面仁慈的人……叫他们统统滚开——让他们走,让他们所有的这批人走!’


“后来我没法儿再追踪那个嗓音了,我不能肯定它当真是这样子大声叫嚷着呢,还是仅仅在我耳朵里回荡着这么大的声响。咖啡送来了,我一摇一晃地走了出去,坐在一条长凳上。没多一会儿,有个公务员走出来,通知我再等几分钟——我本来就不打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