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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船期又延了几天。后来,就是在前天,我又到航运公司的办事处去了一趟。轮船决定在今天开船。我告诉了海伦,然后自己出去买了点零星东西。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却已经死了。房间里的镜子,统统被砸了个稀烂。她的夜礼服,也被撕碎了扔在地板上。她就躺在夜礼服旁边,她并没有躺在床上。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她被一个窃贼谋害了。随后,我又当她是被一个盖世太保的特务杀死的。可是,他要追捕的是我,而不是她。后来,看到除了镜子和夜礼服,其他什么也没有损坏的时候,我这才明白了。我记起我曾经交给她的那点毒药,据她说已经弄丢了。我站在那儿,定睛观看,随后,我找找有没有遗书。没有。什么也没有。她不留片言只字,就这样走了。这一点,你能理解吗?”


“能。”我说。


“你理解?”


“是啊,”我答道,“她能写些什么呢?”


“总有可写的嘛。什么原因。或者……”


他不说下去了。他大概正在想着那最后的话,爱情的最后的标记,以及他说不定可以把它一起带进他寂寞中去的什么东西。多少传统的想法,他都已经摒弃了,可是这一点分明还没有。


“她要是一动笔,”我说,“那是怎么也写不完的。干脆不写,她告诉你的反而比她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要多。”


他思忖了一会。“你有没有看见旅行社里的那块指示牌?”他随后咕咕哝哝地说。“延迟了二十四小时。如果她知道,她准会多活一天的。”


“不会。”


“她不愿意去。所以她才寻了短见!”


我摇了摇头。“她再也受不了这个痛苦了。”我说。


“那我不信,”他答道,“为什么正当有关远行的事统统都已经解决了的时候,她偏偏要走这条绝路呢?还是,她难道想到了由于她害着病,美国将不准她入境?”


“这一点,我们能不能让一个将死的女人去决定呢?那时候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说。“依我看,我们对此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直瞪瞪瞅着我。“她已经竭尽所能,能支撑多久就已经支撑多久了,”我说,“为了你的缘故,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仅仅是为了你一个人的缘故。她一知道你已经得救,她便不想再活下去了。”


“如果我没有那么瞎了眼,又会怎么样呢?如果我不是一个劲地硬要到美国去,那又会怎么样呢?”


“施瓦茨先生,”我说,“那也治不了她的。”


他古怪地动了动脑袋。“她已经死了,”他低声说着,“而蓦然间,仿佛她从来也不曾存在过似的。我瞅着她,没有一点反应。我到底干了什么?是我杀死了她,还是我给了她幸福?她爱我吗?还是我仅仅是一根拐杖,在她认为合适的时候依仗一下?我找不到一个答案。”


“难道你非要找到一个答案不成?”


“不,”他说,“原谅我。大概不是。”


“没有什么答案。从来也没有——除了你自己做出的那一个。”


“我把故事讲给你听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因为我非得弄个明白不可。我一向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是不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空虚生活,一个毫无用处的、妻子不忠的丈夫的生活,一个凶手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说,“不过,如果你喜欢,那也是一个恋爱中的男人的生活,或者,如果投合你的心意,那也是一个圣人的生活。可是,名字有什么用处呢?那是你过去的生活。这不就够了吗?”


“的确是这样!可是现在呢?”


“你能生存多久,它就能保留多久。”


“保存这段生活往事的只有我们,”施瓦茨轻轻地说着,“你和我,此外一个也没有了。”他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千万不要忘记这段经历。总得有人把它保留下来。不该让它消失。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在我这儿,是不安全的。可是,千万不该让它消失。它必须继续保存下去。在你那儿,是安全的。”


尽管我抱着怀疑态度,可还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忽然涌上心来。这个人到底要什么?他是不是要把他的往事跟他的护照一起遗赠给我?他是不是打算自杀?


“为什么在你那里它就会消失呢?”我问道。“你还要活下去,施瓦茨先生。”


“我不会自杀,”施瓦茨不动声色地答道,“只要我知道那个笑眯眯仍然活着,我就不会自杀。可是,我的心意却是试图摧毁这个记忆,把它嚼烂,把它弄碎,把它篡改,把它驯化,使它变成一种我能据以生活下去的东西。甚至几个星期以后,我就不可能把今天告诉你的话讲给你听了。我之所以要你听我讲,原因就在这里。你不会将它篡改,因为对你来说,它不会带来危险。而它总得有个地方让它继续存在下去。”忽然他显出十分孤独凄凉的样子。“总得有人把它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至少保存一段时间。”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护照,往我面前一搁。


“这儿还有海伦的一张护照。两张船票你都已经拿了。现在你又弄到了美国签证。两个人的。”一丝朦胧的笑意掠过他的脸上,他不吱声了。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两张护照。费了好大的劲,我才勉强问了这么一句话:“难道你当真再也不需要这两张护照了吗?”


“你不妨拿你的一张来跟我交换,”他说,“我还要用一用,也只消一两天工夫。仅仅是为了出境。”


我瞅着他。


“在外籍志愿兵团里,他们是不会查看护照的。我用不着告诉你,他们容许流亡者去参加。只要像笑眯眯之流的野蛮人仍然活着,那么自杀将是一种犯罪行为,因为那就糟蹋了一条本来可以用来跟他们战斗的生命。”


我从口袋里掏出我的护照,递给了他。


“谢谢你,”我说,“我真心诚意地感谢你,施瓦茨先生。”


“另外,还有一点儿钱。我用不着那么多。”施瓦茨看了看表。“你能不能再替我做一件事?过半小时,他们就要来运走她了。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好的。”


施瓦茨付了账。我们走出屋子,进入了绝妙的清晨。


外面停着那艘轮船,白皑皑、晃悠悠地浮在塔霍河上。


我站在那个房间里,挨在施瓦茨旁边。镜子的框架依旧吊在那儿——空空的。打碎的玻璃都已经扫清了。“昨天夜里,我是不是应该跟她在一起?”施瓦茨问。


“你是跟她在一起啊。”


那女人躺在棺材里,凡是死人总是这个样,她的脸看上去是无限的超脱。什么都与她无关了,施瓦茨也好,我也好,她自己也好。无法想象她从前的模样。躺在那儿的,是一尊塑像,只有施瓦茨一个人才留有她呼吸时的印象。可是,施瓦茨现在却相信我也跟他有同样的印象。


“几封信……”他说。“就在昨天……”


他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了几封信。


“这些信我都没有看过,”他说,“把它们拿走。”


我拿了信,正想把它们放进棺材里。随后,我重新考虑了一下,决定不这么做——此刻,这个死了的女人毕竟只属于施瓦茨一个人,或者他相信是这样。别人的来信已经变得毫不相干——他不需要她将它们带走,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把它们毁掉,因为它们到底曾经是属于她的。“由我拿着吧,”我说着,便把信藏进了口袋,“它们已经失去了意义。它们的价值,还比不上一张你可以用来买一盆汤的零钞。”


“拐杖,”他答道,“我知道。她曾经管它们叫作拐杖,说是她要继续对我忠实就需要这些东西。这你明白吗?说来荒谬……”


“不,”我说,随后,我十分小心谨慎并怀着满腔的同情说,“在这最后的时刻,你为什么不能让她安静一下呢?她爱你,她已经竭尽所能,跟你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了。”


他点点头。蓦然间,他显得非常虚弱。“我就是要知道这一点。”他喃喃地自语着。


屋子里热得厉害——那个死了的女人,一股刺鼻的气味,一群苍蝇,几支残烛,还有外面的太阳。施瓦茨看到我的眼色。


“有位女士帮了我的忙,”他说,“在异国他乡,事情很难办。医生啊,警察啊,他们把她带走了。随后,就在昨天夜里,他们才把她送回来。尸体解剖。死亡的原因。”


他朝我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他们……她的有些东西已经没有了……他们关照我不要掀开盖在她外面的……”


抬棺材的人来了。棺材给上了盖。施瓦茨似乎就要昏倒了。


“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路不是太远。晨光璀璨,风在疾卷,如同一只牧羊犬,正在追赶着一群毛茸茸的云。到了公墓,施瓦茨站在广袤的天穹底下,显得又瘦小又孤零。


“你要回到你的公寓吗?”我问他。


“不。”


他已经把一个手提箱带在身边。


“你知道谁会把护照涂改吗?”我问。


“格雷戈里乌斯。他已经在上个星期来到这儿了。”


我们一起去找格雷戈里乌斯。他很快就把我的护照改成了施瓦茨的。这个工作本来也不需要做得太细致。施瓦茨身边有一张外籍志愿兵团征募站出具的证件。他只要能越过边境就行。一到兵团的驻地,他就可以把我的护照扔掉。兵团对他过去的经历是不感兴趣的。


“你带到里斯本来的那个小孩,后来怎么样啦?”我问。


“他的舅舅讨厌他,可是那孩子却很高兴。他想,被他的亲戚讨厌总比给陌生人讨厌好。”


我瞅着这个如今用着我的名姓的人。“我祝愿你万事顺利。”我说,自己留意着不要再唤他施瓦茨。我也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话要说的了。


“我今后不会再跟你见面了,”他说,“这也没有关系。我跟你讲了那么多的事,本来也用不着再跟你见面了。”


这一点我可不那么肯定。似乎也有可能,正由于那个原因,他往后还需要跟我见面。他相信,只有我一个人拥有他一生没有被歪曲的形象。可是,这件事可能会使他怀恨我。也许他会感觉到,我已经把他的妻子从他那里夺了过来,这一次,是无法挽回的了——如果他当真相信他自己的记忆欺骗了他,而独有我的记忆却依旧清楚明晰。


我看见他沿着街道走去,手里拎着手提箱,一个可怜的身影,一个永恒的妻子不忠的丈夫和英雄般的情人。可是,那个他爱得比所有那些愚蠢的征服者更加深挚的女人,他不是曾经占有过了吗?而我们,其实真正占有什么呢?对这些充其量不过是借给我们片刻工夫的东西,我们干吗要这样大惊小怪呢?再说,当“占有”这个虚幻的字眼仅仅意味着抓住空气的时候,干吗还要谈这种占有的程度之类的话呢?


我身边带着我妻子的一张证件照。在那些日子里,你往往需要这种照片贴在什么身份证件上。格雷戈里乌斯马上动手工作。我跟他在一起。我生怕这两张护照离开我的视野。


中午时分,两张护照都改好了。我奔到我们住的那个窝里。露特坐在窗边,望着院子里那些渔夫的孩子。“你输了吗?”我在门口出现的时候,她就问。


我把两张护照高高举起。“咱们明天就动身。咱们改个名姓,用另一个姓名,到了美国咱们还得重新结一次婚。”


我根本没有想到,眼下我使用的这张护照,是属于一个为了凶杀说不定正在被悬赏缉拿的人。第二天下午,我们乘的轮船启航了,毫无困难地到了美国。可是,这一对爱人的护照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幸运:六个月之后,露特跟我离婚了。为了使离婚合法,我们首先必须重新结一次婚。后来,露特跟那个有钱的美国人结了婚,他就是曾经把宣誓书交给施瓦茨的那个人。在他看来,这整个事情委实太滑稽,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是我们重新结婚时的男傧相。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就在墨西哥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