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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白鹿原》创作手记(摘录)


意料不及的写作欲念


至今确凿无疑地记得,是中篇小说《蓝袍先生》的写作,引发出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创作欲念的。


这部后来写到八万字的小说是我用心着意颇为得意的一次探索。是写一个人的悲喜命运的。在小说主要人物蓝袍先生出台亮相的千把字序幕之后,我的笔刚刚触及他生存的古老的南原,尤其是当笔尖撞开徐家镂刻着“读耕传家”的青砖门楼下的两扇黑漆木门的时候,我的心里瞬间发生了一阵惊悚的颤栗,那是一方幽深难透的宅第。也就在这一瞬,我的生活记忆的门板也同时打开,连自己都惊讶有这样丰厚的尚未触摸过的库存。徐家砖门楼里的宅院,和我陈旧而又生动的记忆若叠若离。我那时就顿生遗憾,构思里已成雏形的蓝袍先生,基本用不上这个宅第和我记忆仓库里的大多数存货,需得一部较大规模的小说充分展示这个青砖门楼里几代人的生活故事……长篇小说创作的欲念,竟然是在这种不经意的状态下发生了。


尤其是写到第三章“萌动的邪念”时,蓝袍先生与杨龟年家寡居的年轻儿媳在学堂和村巷有三次邂逅,为这个女人的美貌所惊扰,邪念刚萌而未生,就被父亲察觉了,遭遇到严厉的决不留情面的训示。我意识到这个门楼里的故事不会因一场训示而了结,还会更热闹更富戏剧性地演绎下去。然而这些故事已不属于蓝袍先生。《蓝袍先生》仍按原先的构想耐心地写下去,长篇创作的契机就在此时确定下来。蓝袍先生刚刚萌动的邪念被父亲掐灭杜绝了,我的长篇小说创作的欲念却在此时确立。


《四妹子》是1986年的8月写成的。这一年的春节过后,我苦心筹备了三年的新房动工开挖地基。我在近一个月的盖新房的劳动中,常常想到高晓声的小说人物李顺大,他造起新屋的艰难和欢乐,与我的感受几乎一致。我在把工匠送出门的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背起挎包,蹚过家门前的灞河,四月的春水还有点刺骨的感觉,再穿过对岸的村庄,到公路上搭乘通蓝田县城的班车。左边是骊山的南坡,右边是白鹿原的北坡,中间是一道狭窄的川道。灞河从东往西流过去,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村庄坐落在灞河两岸。我乘坐的公共汽车还是那种最简易设备的老公交车,所幸有一个右首靠窗的空位。我临窗而坐,第一次以一种连自己也说不准要干什么的眼光瞅住了白鹿原的北坡。坡地上的杂树已披上绿叶。麦苗正呈现出抽穗前的旺势。间杂着一坨一坨一溜一溜金黄的油菜花。荒坡上的野草正从陈年的枯干灰黑的蒙盖里呈现出勃勃的绿色。历经风雨剥蚀,这座古原的北坡被冲刷成大沟小沟。大沟和大沟之间的台地和沟梁,毫无遮蔽地展示在我的眼前,任我观瞻任我阅览。我在沉迷里竟看出天然雕像,有的像奔突的雄狮,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凶残暴戾的鳄鱼,有的像醉卧的老牛……我此前不知多少回看见过这些景象,而且行走其中,推车挑担或骑自行车不知有几十几回了,春草夏风秋雨冬雪里的原坡和河川,在我早已司空见惯到毫不在意,现在在我眼里顿然鲜活起来生动起来,乃至陌生起来神秘起来。一个最直接的问题旋在我的心里,且不说太远,在我之前的两代或三代人,在这个原上以怎样的社会秩序生活着?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变化中的喜悦和灾难……以这样的心理和眼光重新阅读这座古原的时候,我发现这沉寂的原坡不单在我心里发生响动,而且弥漫着神秘的诗意。


卡朋铁尔的到来和田小娥的跃现


长久以来,我很清醒,因为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文科教育,所得的文学知识均是自学的,也就难以避免零碎和残缺,再加之改革开放前十七年的极左文艺政策所造成的封闭和局限,我既缺乏系统坚实的文学理论基础,也受限制而未能见识阅览更广泛的文学作品。新时期以来,偏重于这方面的阅读和补缺就是很自觉也很自然的事了。至于对生活的了解和体验,我向来是比较自信的。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我在解放后的1950年入学识字。我看见过邻近的东西两个村子斗地主分田产的场面,我们村里没有一户够划地主成分的人家。我亲眼看着父亲把自家养的一头刚生过牛犊的黄牛,拉到刚刚成立的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大槽上。到合作社变公社吃大锅饭的时候,我亲身经历过从公社食堂打回的饭由稠变稀由多变少直到饿肚子的全过程。我由学校高考名落孙山回到村子,进入一个由三个小村合办的初级小学做民办教师,另一位是年近六旬的老教师。学校设在两个村子之间的平台上,两个人合用的办公室,是一幢拆除了不知哪路神灵泥像的小庙。教室旁边是生产队的打麦场。社员出工上地下工回家经过教室门口,嬉笑声议论声和骂架声常常传进教室。后来我调入公社办的农业中学,校址也在一个村庄的前头,四周是生产队的耕地,我看着男女社员秋天播种麦子夏天收割麦子、播种包谷再到掰包谷棒子的整个劳动过程。再后来我被借用到公社帮助工作,又调动到公社当干部,整整十年。十年里,我把公社大小三十多个村庄不知走过多少回,其中在几个村庄下乡驻队多至半年,男女老少都叫得出名字,谁家的公婆关系和睦与否都知晓。直到我最后驻到渭河边一个公社,看着农民把集体畜栏槽头的牛骡拉回家去饲养,把生产队大块耕地分割成一条一块,再插上写着男人或女人名字的木牌,便意识到我在公社十年努力巩固发展的人民公社制度彻底瓦解了。


我崇拜且敬重的前辈作家柳青,他在离我不过几十华里远的终南山下体验生活,连同写作《创业史》历时十四年,成为至今依然着的一种榜样。我相信我对乡村生活的熟悉和储存的故事,起码不差柳青多少。我以为差别是在对乡村社会生活的理解和开掘的深度上,还有艺术表述的能力。恰是在蓝袍先生家门楼下的一瞅一瞥,让我顿然意识到对乡村社会的浮泛和肤浅,尤其是作为标志的1949年以前的乡村,我得进入1949年以前已经作为历史的家乡,我要了解那个时代乡村生活的形态和秩序。我对拥有生活的自信被打破了。


大约在这一时段,我在《世界文学》上读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王国》,这部不太长的长篇小说我读得迷迷糊糊,却对介绍作者卡朋铁尔创作道路的文章如获至宝。《百年孤独》和马尔克斯正风行中国文坛。我在此前已读过《百年孤独》,却不大清楚魔幻现实主义兴起和形成影响的渊源来路。卡朋铁尔艺术探索和追求的传奇性经历,使我震惊更使我得到启示和教益。拉美地区当时尚无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许多年轻作家所能学习和仿效的也是欧洲文学,尤其是刚刚兴起的现代派文艺,卡朋铁尔专程到法国定居下来,学习现代派文学,开始自己的创作,几年之后,虽然创作了一些现代派小说,却几乎无声无响,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失望至极时决定回国,离开法国时留下一句失望而又决绝的话:在现代派的旗帜下容不得我。我读到这里时忍不住“噢哟”了一声。我当时还在认真阅读多种流派的作品。我尽管不想成为完全的现代派,却总想着可以借鉴某些乃至一两点艺术手法。卡朋铁尔的宣言让我明白一点,现代派文学不可能适合所有作家。更富于启示意义的是卡朋铁尔之后的非凡举动,他回到故国古巴之后,当即去了海地。选择海地的唯一理由,那是在拉美地区唯一保存着纯粹黑人移民的国家。他要“寻根”,寻拉美移民历史的根。这个仍然保持着纯粹非洲移民子孙的海地,他一蹲一深入就是几年,随之写出了一部《王国》。这是第一部令欧美文坛惊讶的拉丁美洲的长篇小说,惊讶到瞠目结舌,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给这种小说命名,即欧美现有的文学流派的称谓都把《王国》框不进去,后来终于有理论家给它想出“神奇现实主义”的称谓。……我在卡朋铁尔富于开创意义的行程面前震惊了,首先是对拥有生活的那种自信的局限被彻底打碎,我必须立即了解我生活着的土地的昨天。


经过一番认真的考虑,我选择了蓝田、长安和咸宁三个县作为了解对象,因由只出于一点,这三个县包围着西安。咸宁县号称陕西第一邑,曾是我的家乡隶属的县,辛亥革命完成后撤销又合并到长安县了。正是西安四周的这三个县,当是古长安作为政治经济中心辐射和影响最直接的地区,自然也应该是关中最具代表性的地区了。我首先走进蓝田,当我打开蓝田县志第一卷的目录时,我的第一感觉是打开了一个县的《史记》,又是一方县域的百科全书。


一部二十多卷的县志,竟然有四五个卷本,用来记录本县有文字记载以来的贞妇烈女的事迹或名字,不仅令我惊讶,更意识到贞节的崇高和沉重。这些女人用她们活泼的生命,坚守着道德规章里专门给她们设置的“志”和“节”的条律,曾经经历过怎样漫长的残酷的煎熬,才换取了在县志上几厘米长的位置。


我在密密麻麻的姓氏的阅览过程里头晕眼花,竟然产生了一种完全相背乃至恶毒的意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这时候浮上我的心里。在彰显封建道德的无以数计的女性榜样的名册里,我首先感到的是最基本的作为女人本性所受到的摧残,便产生了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这个人物的故事尚无影踪,田小娥的名字也没有设定,但她就在这一瞬跃现在我的心里。我随之想到我在民间听到的不少荡妇淫女的故事和笑话,虽然上不了县志,却以民间传播的形式跟县志上列排的榜样对抗着……这个后来被我取名田小娥的人物,竟然是这样完全始料不及地萌生了。


在查阅县志和写作的间隙里,我和近门的一位爷爷交谈时,他说他见过我的曾祖父,个子很高,腰杆儿总是挺得又端又直,从村子里走过去,那些在街巷里在门楼下袒胸露怀给孩子喂奶的女人,全都吓得跑回自家或就近躲进村人的院门里头去了。我听到这个他描述的形象和细节,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激动和难以抑制的兴奋。此前我已经开始酝酿构想着的一位族长的尚属模糊平面的影像,顿时就注入了活力也呈现出质感,一下子就在我构想的白鹿村的村巷、祠堂和白家门楼里踏出声响来?这个人的禀赋、气性,几乎在这一刻达到鼻息可感的生动和具体了。也就在这一刻,我从县志上抄录的“乡约”,很自然地就融进这个人的血液,不再是干死的条文,而呈现出生动与鲜活。这部由吕氏兄弟创作的《乡约》,是中国第一部用来教化和规范民众做人修养的系统完整的著作,曾推广到中国南北的乡村。我对族长这个人物写作的信心就在这一刻确立了,至于他的人生际遇和故事,由此开始孕育。白嘉轩这个族长的形象就浮现出来,连同他周围的那些他喜欢的敬重的或讨厌的不屑的人,逐渐清晰起来丰满起来,故事也由单线条到网络似的复杂起来,竟有两年多时间,一个怀得过久的胎儿。


朱先生


朱先生是这部长篇小说构思之初最早产生的一个人物。或者说,《白鹿原》的创作欲念刚刚萌生,第一个浮到我眼前的人物,便是朱先生。原因很简单也很自然,这是这部长篇小说比较多的男女人物中,唯一一个有比较完整的生活原型(即生活模特)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