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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的人,却不能摆脱命运给他设下的陷阱,这是因为,他从前造就的因果,与他在成长过程中所受到的影响及教育限定了他的视野,是因为他视野之外的不能预期的东西,作为决定性的要素而影响了他的决策。诚然,由新型武士德川家康所创立的德川幕府及其政治家们,对时世推移绝不是没有感知的。被新政府弃之如敝屣的旧式武士们的反弹式的武断主义,不过是新时代的政治家们所采取的文治政策的一种调剂品、一种清凉剂而已。从穷兵黩武的战争时代,向讲秩序重法度的太平时代发展演进的各种政策,都逐渐地得到稳步的推行。不过,尽管他们足智多谋,然而脚下却也有踩空绊倒的时候。踩空绊倒他们的,就是其经济政策。如上文所说,农民的年供就是幕府政府的经济基础,政府却忽视了向町人课税,没有想到把这一点作为他们经济上的调控手段。他们向町人征收的所谓“冥加金”[7]和常常或随时进行的劳役征派,还有不定时地突然对町人征收的“御用金”,却常常成为办事者和町人之间的私下交易。这种私下交易的结果,使町人在背后对官员实施了支配。町人与武家的关系,与德川家康和细川忠兴之间的关系相比较,简直有云泥之差。但后者的死活是由前者来决定的,这一点倒是一脉相通。若将武家被町人所操控,与忠兴臣服于家康相比较,前者更具有深刻的必然性。细川忠兴若注意理财,大概就不至于被家康握在手心里了。但是,武士本身既不是生产者、不是企业家,更不是商人,无论他们有多大的能耐,不依靠町人就不能保持自己的势力。要避免这一点,武士阶层就必须自己组织企业集团,但这又与他们的人生观、道德观、名誉观相矛盾。“士族商法”就是武士阶层的自我否定。若不自我否定,就不能保住自己的统治地位,这就是封建武士专制制度中所包含的“Dialektik”(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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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学家太宰春台[8]在延享三年(1746年)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隐居后的第二年去世,距离德川家康任大将军的庆长八年(1603年)已经过了近一百五十年了。德川幕府在春台死后又延长了一百二十年的寿命。因而太宰春台显然属于江户时代中期的人。这个时代武家与町人是怎样的关系呢?根据春台在《经济录》中的记载:“今日诸侯,无论大小,都垂首听命于町人。依靠江户、京都、大阪等地的富商,而得以持家度日。财政收入全依赖于町人,在收纳的时节,由‘子钱家’去讨钱封仓。所谓‘子钱家’,指的就是去借钱的人。财政收入即便有,也往往入不敷出,不得不去借贷,于是有谢罪之心而惴惴不安,见了‘子钱家’就像见神灵菩萨一般,忘了自己身为武士而向町人低首下眉,或者将传家宝典当出去以解燃眉之急,宁让家人挨饿却对‘子钱家’酒肉招待,或者因为他是‘子钱家’,就把这等商人之辈列为家臣,给予俸禄。如今这种不顾廉耻、不仁不义之徒,比比皆是。连诸侯都是如此,何况那些只有薄禄的士大夫!”这些话出自一个愤世家对现实的不满和批评,对此阅读时要加以分析辨别,但我们还是能够从中看出,武士阶层在经济上的隶属地位已经达到了何种程度!
武士阶层为什么会陷入经济上的窘境呢?要对此加以令人满意的说明,需要对经济史加以细致研究才有可能。但有一点是没有疑义的,就是武家感染了町人的奢侈风气,从而加速了经济上的危机。这种情形并不是通常的上行下效,而是下面的人生活的奢华对上面的人产生了诱惑。这种奢华早在桃山时代[9]的丰臣氏的生活方式中就已经初露端倪了。不过,进入江户时代后,町人越来越成为这股潮流的“Initiativa”(弄潮儿)了。站在武家的立场看,这就是“士风颓废”;而站在町人的立场上看,则是町人的胜利。当时,由于海外交通的禁止,海外贸易受到了限制,町人的事业发展壮大也受到了制约;又由于诸侯的土地占有,国内的投资也受到束缚,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町人,如纪文、淀屋那样的町人,把奢侈生活作为活力宣泄的渠道,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假如幕府对这种现象加以重视,使之尽可能向健康的方向引导,那就需要取消对町人经济活动的种种清规戒律,让他们的经济事业作为一种事业而获得足够的发展空间。然而官府却相信依靠那些不自然的禁令就可以阻止这种潮流,殊不知自然之势要比法令强大几万倍。在频频颁布的禁令下,奢侈之风却如燎原之火扩展开来,本来质朴刚健的武士却受到了这烟火的熏染而紧步町人之后尘。但是,原本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与经济上过剩的町人毕竟难以匹敌,到底无法像町人那样任意挥洒。他们不得不走到町人跟前,靠借钱而寅吃卯粮。向町人借贷无异于给町人灶下添柴。作为武士唯一财产的农民的贡米,也经过商人之手来流通,成为商人致富的门径。围绕着大阪的藏屋敷[10]的“挂屋”[11]和江户藏前的“扎差”[12],在致富的同时也扩展了社会势力,并昂首阔步地向游里和戏院寻求发展。又,幕府进行钱币改铸的时候,像中了梅菲斯特之诡计的“皇帝”[13]那样为的是得到一时的开销,却使最终利益落入了商人手中。就这样,从经济角度看,武士们就像脖子套着铁链、栓在汽车后头被拖着狂奔的狗一样。到了幕府末期,武士阶层的经济状况恶化到了什么程度,我作为外行没有充分研究,正如两三位学者所做的那样,将各藩[14]的经济状况加以调查研究,是一项饶有趣味的工作。但不管怎么说,这种状况为维新革命的爆发、为武士幕府制度的崩溃准备了社会条件。因而,我作为外行人敢于断言:明治维新改革的结果,不是岛津幕府或毛利幕府取代德川幕府,而是实行四民平等的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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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町人成为江户时代经济的,而且也是文化的中心势力。他们要宣泄过剩的活力,要慰藉自己的压抑渴求,就需要他们自身来创作自己的文学艺术。江户时代的平民文艺充满活力,但缺少教养;既为蝇头小利而争斗,也顾忌着不去触犯武士精神;既感到权力下的压抑,又有自强意识;既服膺于心学[15]这一当时正统的哲学思想,又奉行肤浅的Synkretismus(妥协主义)。在这种无法统一的矛盾体上长出了种种的Auswüches(肿疱),这就是町人所具有的不可思议的特质,并形成了一种连续性的传统。像这样在他们自身的直接的冲动中产生的文艺,是人们此前从来没有见过的。这种文艺在前期表现为豪爽,后期则变为纤细洗练的感受性的投影。这种文艺纵有种种的缺点,却贯穿着不屈不挠的力量,而且这种文艺还集聚了其他阶层的趣味,正如一首俳谐所写的那样:“女人们偷看公子哥儿,挤倒了屏风。”(见《猿蓑》,作者凡兆)无论是当初不屑一顾的人,还是有意回避的人,到头来都被类似“在屏风上偷窥色男”的欲望所征服,而不得不朝着町人创造的文艺探头探脑。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町人阶层是江户时代的胜利者。
想来,最能够代表江户时代平民文艺的还是戏剧。从当时思想意识的表层来看,俳优是平民艺术家中最受歧视的。他们不过是“河原乞丐”而已。对于他们加以轻蔑与不屑的不单单是武士阶层,还有同为平民艺术家的浮世绘画家们。对春信和歌麿都有相似的传闻,说他们都不屑于画俳优(参照《浮世绘类考》)。但自命不凡的“日本绘师”春信、歌麿,却都是画游女最为拿手的。由此可见,当时俳优的社会地位是何等低贱!然而实际上,如果说游女是吉原那个自由的社交世界的女王,那么俳优则是整个城市所有人都关注的皇帝。他们拥有几乎凌驾于一切人之上的社会影响力,同时却又被视为“秽多非人”的贱人而备受歧视。他们一方面被轻蔑地视为“秽多非人”;另一方面,上至将军夫人、下至小店的老板娘,几乎所有人都对他们尊崇、喜爱,并以一睹芳容而后快。据记载,嘉永三年(1850年),第八代团十郎在中村座的春芝剧扮演助六的时候,“在闭幕时,人们订购助六使用的天水桶装的水,一瓶一分金,一桶水都不够卖,从业者意外地赚了一大笔。那些喜爱助六的女观众买来此水,融入白粉,搽在脸上,故供不应求”(《俳优百面相》)。这是都市女子常见的赶时髦的行为,但由此也可见当时俳优的社会声望。等级歧视与社会声望两者的矛盾,在他们身上以一种戏剧性的效果表现出来。
以上所说的俳优所具有的超强的人气,也证明了戏剧与娱乐、与好色有着深刻的联系。这一点古今东西都不乏其例,但对于以“倾城歌舞伎”“若众歌舞伎”[16]为滥觞的江户戏剧而言,恐怕更是如此。我们从浅井了意[17]所作的《东海道名胜记》和三浦静心[18]的《慢物语》等作品所作的记载中,就可以看到这一点。对于以出卖色相为能事的俳优,和那些为了美色而出入剧场的观众,德川幕府采取了压制的态势,这也不是没有缘由的。这种政治性的干预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剧场自招其祸。另一方面,这种干预对于戏剧一步步走向粗野低俗也是一种有效的牵制。不过这种牵制并没有完全达到预期的目的,不得不眼看着戏剧按它自身的轨道向前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看出戏剧是怎样超越了町人社会的范围,进一步渗透到武士阶层,特别是他们的后院中去的。这也使我们更清楚地了解,德川戏剧艺术是如何将其黑暗面朝外围扩大。
在江户时代初期,等级思想还没有完全确立,各阶层还保有相互抗衡又相互交流的自由。那时以幡随院长兵卫和唐犬权兵卫等人为首的“町奴”[19],可以与水野十郎左卫门、加贺爪甲斐等“旗本奴”[20]相抗争,因而俳优也常常以在这些贵人面前献技而感到“光荣”。据说庆长八年,出云阿国[21]曾在新上东门院的御前跳过舞,宽永十年[22],大船“安宅丸”从伊豆的下田驶到江户的时候,猿若勘三郎曾站在船头高唱“木谴音头”。当时的大名旗本等曾招来“若众”[23]在席间表演助兴,可以说那是流行的一种“歌舞伎”[24]。但是,随着沉湎于男女歌舞伎的堕落僧人、出轨的妇人和为争夺“若众”而拔刀相向的武士越来越多,官府对他们不得不采取措施。承应二年[25],官府颁布《若众歌舞伎御法度》,此后官方与剧团之间的关系则是时松时紧。但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至少在表面的社会上,俳优只能被视为在河原那块地方厮混的不体面的戏子。然而也经常有武家的闺房小姐和妇人不顾禁令,对河原的俳优想入非非。即便在平民中也被视为卑贱之辈的戏剧俳优,却也常常乔装打扮,频繁出入于武士的深宅大院。至今人们仍耳熟能详的几个情话故事,就是在那时产生的。
俳优与武家女子的关系,绝非是从著名的江岛生岛事件[26]开始的。江岛三十三岁时被远岛招去,那是正德四年(1714年)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继位的头两年,而在六十二年前,即第四代将军德川家纲在位时期的承应元年,就有一个诸侯的妻室与俳优私通了。据说两人曾谋划一起情死(参见伊原青青园《近世日本演剧史》第94页)。此后,在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时代,也有记载说一个名叫中曾见的大家闺秀与俳优私通。宝永三年[27]生岛大吉被尾张地方的一个武士遗孀爱上了,好长时间内频频出入闺房。后来生岛大吉的兄长新五郎与江岛之间发生了那件众所周知的事,江岛强请御用商人一起去看戏,想象一下她那种大胆放肆的做法、那种在剧场中旁若无人的样子,就可以知道当时像这样没有公开化的事情还是有不少的。不用说,此后幕府在风纪管理方面越来越严厉了,但闹市中的喧嚣引得那些大家闺秀蠢蠢欲动,最终铤而走险的事件时有发生。文政二年[28],在中村座与玉川座,第三代菊五郎和第七代团十郎相互竞演助六的时候,纪州的一个武家小姐故意在两个剧场前通过,将车轿的窗口打开一个缝儿,久久盯着舞台。这位小姐因此而受到处罚,被押送回家,随从者被命令切腹,其他六人被永久关押(参见伊原青青园《近世日本演剧史》第379页)。像这种事件,就是为满足渴求而引起的可悲的牺牲。然而就是在这种严刑峻法之下,依然有人铤而走险。大名的妻子女儿与演员在后台幽会,谈情说爱,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同样地,关于梅寿菊五郎(据说此人是一位罕见的美男,壮年时曾在剧院后台一边照镜子,一边说道:“我怎么会长得这么美呢?”旁边的人听着,也认为他说这话是理所当然),有这样一段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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