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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安住于“寂”中,悠游“虚实”间


在茶道方面,古来就有“茶禅一味”这个词,但是在这个立场上所说的“寂”或“侘”的概念带有宗教的悟道精神,也带有孔子所赞赏的颜回的那种道德上的知足。从美学的角度来看,仅仅如此,还不能对“寂”和“侘”作出充分的说明。以下,我们从宗教和道德的角度对茶道中的“侘”这一概念稍加探讨。


在茶道方面,《宗旦遗书·茶禅同一味》或称《茶禅录》,是一部解释茶与禅关系的有名的书,该书大量引用佛典语录,从茶道的各个方面来阐述“茶禅一味”的道理。根据作者的说法,关于茶与禅的关系,从一休禅师开始就强调:“点茶印照禅意,为众生观自己心法而成茶道”,又说“把玩奇货珍宝,嗜好酒食,建造茶室,玩赏庭院树石,皆违背茶道原意……点茶全凭禅法,功夫在于了解自性”。这就完全把茶道看作禅道修行的一种途径了,也就从根本上否定了茶道审美的乃至艺术上的意义。该书的《茶意之事》一章对这种主张作了更彻底的发挥,作者写道:


茶意即是禅意,故禅意之外无茶意,不知禅味便不知茶味。然而世俗以为,所谓茶意,要立一个“趣”字。……趣到之处,由善业恶业之因,而生有情之物,所谓“六趣”之妄论,盖指此也。故佛法将“动心”列为第一破戒,不动心者乃禅定之要,凡事立“趣”而行,是为禅茶所极厌恶。……凡有趣者,皆执着于物,皆动心,皆思虑作为。以“侘”动心,故生“奢”;以器物动心,故生“法”;以风雅动心,故生“好”;以自然动心,故生“创意”;以“足”动心,故生“不足”之念;以禅道动心,故生“邪法”。


在这里,作者对于“立趣”作了全面的否定,相应地,审美意识的存在也就完全失去了余地。


该书还对“侘”本身作了说明:


夫“侘”者,即是有所不足,一切随我意……狮子吼菩萨问曰:“少欲,知足,有何差别?”佛言:“少欲者不求不取,知足者,得少不悔恨。”“侘”字之意,由字训观之,即是身处不自由而不生不自由之念,有所不足而不起不足之想,不如意而不抱不如意之感,如此则谓之“侘”……故知“侘”者,不生悭贪,不生毁禁,不生嗔恚,不生懈怠,不生动乱,不生愚痴。又,从来悭贪者变为布施,毁禁者变为持戒,嗔恚者变为忍辱,懈怠者变为精进,动乱者变为禅定,愚痴者变为智慧。此谓六波罗蜜,能持菩萨之行,成就菩萨之名。“波罗蜜”者,乃梵语,可译为“到彼岸”,即为“悟道”之意。一个“侘”字,六度行用,如何不可成为尊信受持之茶法戒度乎?


这段文字较长,但因为这是对“茶禅一味”的典型解释,故在此加以引述。不昧公也说过这样的话:“……是以茶皆为不足之具,故立茶道。作为人,不知足者不谓人也……以茶道之意,亦可以修身齐家,茶道为知足而做也。”这段话也是对茶道典型的道学解释。


这种佛教的乃至儒教的悟道心境,与俳句、茶道中审美的精神态度,在根本上也是有共通之点的,但是,我们不能把宗教立场上的说明直接看作是对“寂”“侘”的审美内涵的充分解释,因而,即便是在茶道中,也有人反对把茶道的概念与佛教禅学结合起来加以言说。野崎兔园在《茶道之大意辨蒙》中有这样的话,“有人声称,以茶事参禅,得其妙味,历代先贤由此而入禅门。然利休之后,能得此妙者,闻所未闻”,又说,“参禅在于悟,而只在口头上声称去大德寺参禅,标榜悟得茶道之味,而实际却有悖古风,把茶汤作为下饭之物,岂不可叹”,可谓一针见血。


站在“茶禅一味”的立场上,或者从普通的茶道的本意来说,诸侯、大名那样的豪华奢侈的茶道都是应该受到排斥的;但站在艺术和趣味生活的立场上看,豪华奢侈的茶道也有不应否定的一面。下面,我们引用《清严禅师茶事十六条》中的一段文字,不知是否能说明这个问题,但我认为它将有助于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理解。


《清严禅师茶事十六条》中试图对茶汤加以分类,在分类之前,作者先讲了第一条,其中说:“若做茶汤者是大名或类似大名的达官贵人,只要进入茶道,便是侘道人。若所作所为有似侘道之人,虽各有身份作为,又何错之有?”又在《达官贵人之茶汤》一节中写道:“……此乃‘寂’之体,看似学习山居闲居者,而设茶汤坐席,而修茶室,砌草屋,立原木柱……因乃达官贵人,设施追求华美,房屋梁柱、庭园草木乃至石壁院墙,均极尽豪华,不似山中闲居,虽无张扬,但观之炫目。然而,作为游慰之事,当该如此,又有何妨?”这种看法表现了对趣味生活的理解和宽容,不过,这本书毕竟是把“大名茶”作为“侘”的最高境界,即便如此,却也仍然表示了对游慰之事的认可,这样的话出自一位禅师之口是很有意思的。(顺便说一下,在《贞丈杂记》一书中,他曾对所谓“大名茶”予以口诛笔伐。)


如上所说,悟道的境界和知足的心境就是不以贫苦为苦,并从中超脱,寻安心立命之地,得风花雪月之心。但仅仅如此,不免消极,在一般的日常生活中,这也只能说明一种平和、安闲的心理状态,而不能说明集中于某种特殊对象和特殊氛围的、积极的审美意识。假如“寂”或“侘”的重心不在其积极的审美价值,那么其在俳句和茶道中的价值和意义也就很值得怀疑了。虽然茶道之类还不能看作是一种纯粹的艺术,在茶道中,除了美、艺术以及趣味这样的美学问题之外,还有很多复杂的要素(道德的、修养的、社会的)。不过我们仍可将茶道作为趣味生活的一种特殊形式来看待,对其中“寂”或“侘”的内涵也就应该纳入美学范围加以考察。


“寂”的第一语义所包含的消极审美意义的消极方面——“寂寥”“寂寞”,进一步引申出“贫寒”“贫乏”这样的意思,这与俳句和茶道中所体现出的积极审美意味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呢?与俳句中的其他概念,例如“枝折”“细柔”一样,它们都包含着“弱小”“无助”之类的意思,同时又与某种积极的审美价值相融合。但尽管如此,这些概念与西方美学中的“Grazie”[2]或“das Niedliche”[3]一样,都不能纳入审美的范畴。在“幽玄”和“物哀”中,这些意味也同样不能获得审美的积极价值。也就是说,“弱小”“无助”之类的意义,无论在任何关系中,客观上都不具备审美的条件,它们本身只具有美的消极性。但由于体验者的主观意识或者特殊倾向的不同,也可以转化为一种积极的审美经验。在滑稽美学中,往往把“das Niedliche”(可爱)、“das Drollige”(可笑)、“das Naiv Komische”(朴素滑稽)与“幽默”放在一起,对其间的异同加以考察,即“可怜”是“弱小”与“美”的结合,“可笑”是“可怜”与“滑稽”的结合,由此而具有了“美”的性质。在“朴素滑稽”中,对象通过滑稽性而拥有价值,而在“幽默”中,对象不仅有滑稽性,也有审美意义。


我们可以将滑稽美学中的这种思路应用到“寂”的研究中来。我认为上述“寂”的概念中所包含的诸要素,与“幽默”概念具有相同的构造。也就是说,“寂”“贫乏”“无助”之类的词,作为对某种对象之特征的描述,都属于一种消极性的因素,但这些消极性的因素,却可以通过我们的主观凝视,而成为一种积极的、有意义的审美因素。“寂”与“幽默”作为审美范畴,其间有何理论上的关联,在后文中我们还将有所论述,这里只是先强调指出:“幽默”是“寂”这一概念中的一个重要的因素。我认为,在茶道的所谓“侘茶”中,“侘”的语义通过“贫寒”“狭小”“穷乏”“不自由”等不同侧面,而具有了审美的意义;同样地,在俳句中,不仅是狭义的“寂”“枝折”“细柔”等概念上,即便是题材上,其朴素、平俗或者粗野之类的意味,也都包含在广义的“寂”这个概念中,并在审美的意义上获得肯定。从这一点上说,上述的滑稽美学中的“幽默”这一概念与“寂”“侘”之间的类比,就不仅仅是形式上有关联了,还与其根本性的东西相关联。


总体而言,芭蕉的俳论比较偏重于狭义上的“闲寂”“枯淡”,从他个性来看,其俳句创作也专以“闲寂”趣味为主。但在芭蕉以后,在更宽泛的意义上思考俳句本质的时候,则往往强调“寂”与“可笑”之间的调和,在支考等人的理论思考中,这一点表现得较为突出。支考曾经说过:“‘寂’与‘可笑’乃俳句之风骨。”这里说的“可笑”,就是在俳句中集中表现的一种洒脱心情,而绝不是那种卑俗低劣的滑稽意味。


接下来,我们还必须在主观心理感觉或心理状态的层面上,对这个问题继续加以探讨,同时也要对蕉门俳论的重要美学问题之一“虚实论”一并加以考虑。综观蕉门俳论的整个体系,“虚实论”主要是在支考一派的俳论中被大力提倡,同时,支考等人不但提倡“寂”,对“可笑”也予以强调。在俳句的艺术理念中,要考察“寂”的复杂内涵,就必须把它与“虚实论”的考察联系在一起。


“虚”与“实”之间的对立,带有“观念论”和“实在论”这两种不同的心理态度之倾向。从这一角度看,对于俳句中的“虚实论”可以作为一种“反讽的观念论”(Ironischer Idealismus)来加以思考。所谓“观念论”,就是仅仅把外在事物看成是我们心灵的主观反映;而“实在论”则与此相反,是把外在事物原封不动地看作一种客观实在。“反讽的观念论”从理论上说,归根结底也属于“观念论”的范畴,但就其实际的精神态度或思维方法而言,则飘忽于上述的“虚”与“实”的意味之间。


我在这里所说的“反讽”,也就是所谓的“浪漫的反讽”。对于这个概念,试图把反讽赋予美学依据的克尔凯郭尔曾作过简要说明。他认为,反讽就是一边飘游于所有事物之上,一边又否定所有事物的艺术家的眼光。这种反讽的立场,就是要否定外在事物的实在性,否定对这种实在性加以肯定的朴素态度,只把它作为一种单纯的观念和心像来看待。这种观念论的态度从更高的自我意识的立场上会再次被否定,在这个意义上,人的精神就在“虚”与“实”,即“观念论”和“实在论”之间飘忽游移。


现在,我们权且从这个立场上来考虑“寂”。站在把现实世界视为虚幻之影的精神立场上说,从“寂寥”的语义中派生出来的“寂”,其全部消极的审美因素,例如“孤寂”“挫折”“贫寒”“缺乏”“粗野”“狭小”等,就有可能摆脱一切的不乐、痛苦的感受,使心境获得一种“非感性”(Impassibilité),从而使得人的心理对这些消极性的东西感受不到其消极性,这一点是容易想象的。然而,仅仅如此,还不能视一切为“空”,对所有的不自由、所有的贫困,难以取得一种无关心、无感觉的佛教式的悟道心境,难以由此形成一种特殊的审美意识。而在反讽的观念论的立场上说,不仅可以获得对现实对象作出感性反映的自我超越,而且也能够拥有不被一切实在的对象所束缚的潇洒的、自由的感情,并以此投射到本来具有消极性的诸种对象和境况中,立普斯[4]将此称为“美的实在性”。在这个意义上,审美客体就有可能自行成立,并自行享受。正如克尔凯郭尔所言,无论对任何事物,自我都要确保终极的自由性。这种态度就好比把自己的影子映照在某一特定的外物中,并加以自我欣赏。在由“观念性”而否定“实在性”的同时,又反过来由“实在性”否定“观念性”,这就是美学意义上的“观念论”立场。把现实视为空无,而在其上追求更高的实在,是宗教的解脱之道。而反讽的立场,则是把现实视为虚空,又把主观视为虚空,结果便在虚与实之间飘忽游移。这种逻辑上的矛盾悖论,即在其特有的立场上获得一种主观上的代偿,就是享受到了自我的自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