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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安住于“寂”中,悠游“虚实”间


《荫凉轩日录》文正元年闰二月七日条,记载了下列一段逸事,可以作为我们今天所说的审美的反讽态度的一个例子。细川氏的家臣中有一个名叫麻的人,因故被没收了领地,但他没有因此而感到苦恼,而是甘守清贫、悠然度日,终日吃一种名为“思给纳”(スギナ)的食物。亲戚朋友们见之都笑话他。他却作了一首和歌,云:“我乃‘侘’之家,全靠‘思给纳’,春夏秋冬不怕啥。”主人岩栖院听了这首歌,深受感动,就把领地返还了他。对此,《荫凉轩日录》的作者评论说:“此乃一时风流事也,是可谓真俗之龟鉴也。”这首歌中的“思给纳”既是一种野草的名字,也有“过日子”“风雅之名”的意思。似这样站在审美反讽的观念论的角度,我们就可以理解在上文中所提到作为消极的审美价值的诸种因素在“寂”或“侘”的概念中会获得一种积极意义。


在支考等人的俳论中,屡屡出现“得虚实之自在”或“游于虚实之间”这样的话,这与我们所说的“反讽的观念论”在意味上是否有所类似,我不敢断言,但至少可以在“反讽的观念论”的立场上,对这些话的意思作出大致正确的理解。如上所说,西方美学中的“滑稽”和“幽默”的概念,其解释虽然因人而异,但这两个概念中具有的审美的消极性被置于我们意识中的某种Constellation[5]的时候,便获得了一种积极的审美意义。这样看来,在上述的“寂”或“侘”中所包含的审美反讽意味,伴随着审美的消极因素的积极转化,就产生了某种类似于喜剧的、幽默的气氛和感觉,这样说也未必是牵强附会吧。作为俳句之本质的“寂”与“可笑”,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才获得一种深意。至少从俳句的一般本质来看,蕉风俳句趣味的“寂”常常透露出一种洒脱的精神态度,其中也含有某种意义的“可笑”的意味。


正冈子规在《岁晚闲话》中,曾对芭蕉的《过冬》这一俳句作出评论,说芭蕉的“倚靠在这房柱上,过了一冬天啊”这首俳句真是“真人气象,实乃乾坤之寂声”。子规的这句话过于简略,但无论如何他指出了芭蕉的一种特殊心境,说出了这首俳句最本质的一面,那就是以“寂”实现自我超越,同时又安住于“寂”,并享受之。这首俳句以区区十七个字音,却不回避“俗谈平话”的语言表达,体现出了一种淡远、潇洒的情趣,并从中流露出一种微妙的“可笑”之意。此外,“古老池塘啊,一只蛙蓦然跳入,池水的声音”“秋日黄昏,一只鸟,栖息于枯枝”“布谷鸟啊,你的啼叫,令我倍加寂寥”……这些俳句中,在题材上都具有浓厚的“寂”的气氛色调,而在整体的艺术表现的内涵上,却又常常带着一种淡淡的、可笑的意味。由“寂”的概念表现出的审美内涵中,也带上了“可笑”这一审美要素。


与芭蕉比较起来,其角的俳句在高雅性方面略逊一筹,但多了一些豁达自在。他以其独特的方法,从广义上对俳句之美作了开拓。对此,建部凉袋在其《俳仙窟》中,以稍显夸张的故事表明了这一点。其中有云,“……其角敞开衣襟,扬眉曰:俳句就要写得有趣,就是要让人喜欢。一定要作出佳句来,为此可以不睡。以前我给先师芭蕉翁拾柴禾的时候,就想到一定要作出‘寂’之句来,故而有时有悖先师教诲,作句时言行不一,我想出过这样一句‘清晨,隔壁咳嗽声,杜鹃鸟啼鸣’,听起来好像说的是青楼公子的可笑事。从前我还随便作过一首‘秋日天空,掠过了尾上的杉树’,也终究不能称作秀逸之句……”《俳仙窟》就是把从前的著名俳人都集中起来,让他们各自作一通扬扬自得的发言。在其角的那番话之前,还有芭蕉的一段话:“……俳句者,质也。质,文皆盛时,则如我之野逸也……此道尚‘寂’,少年喧哗之声不得入耳,何况使丝竹之声乱耳者,则难以与花月为友。”其角和芭蕉两人的言论分别强调了作为“俳句之风骨”的“可笑”与“寂”两个方面。


总而言之,俳论中的“虚实”概念至少可以分为三个方面的意思。


第一,在“游玩”与“认真”相对立的意义上稍加转换,便产生了“可笑”与“寂”的对立,也就是席勒所说的“生”是“Ernst”[6]的,“艺术”是“Heiter”[7]的。对此,支考曾说过:“心知世情之变,耳听笑玩之言,可谓俳句自在人也。……‘寂静’‘可笑’乃有俳句之心者所推崇。”又说,“所谓俳句之道,比起自由自在游于虚实之间,更须远离世间之俗俚,方可通达风雅之道理”。在支考的俳论中,此种意义的“虚实”常常和另外意义的“虚实”混同使用,以致造成了很多歧义和含混。在茶道方面,“虚实”概念又是怎样运用的?《宗关公自笔案词之写》中有如下一段话:“茶道乃人生之慰藉,不为世间俗理所囿,皆为虚成之事,须知外立其虚,内充其实。如此,茶道则立。若一味沉溺于趣味,茶道则走入歧途。……以上并非讲道理,只论由虚而入实,其‘实’者,人人心中皆有之也。”


其次,是“虚实”的第二语义。在假象与实在相对立的意义上,所谓“虚”主要是指艺术的表现和审美对象的假定性、非现实性;“实”则与“虚”相对,指现实生活的立场(实践与道德的立场)。当然,从广义上说,这些意味也可以包含在第一语义中,但第一语义与第二语义之间未必总是一致的。就俳句而言,相对于支考的多义而又含糊的“虚实论”,露川所主张的“居于实,而游于虚”恐怕就是这个意义上的“虚实”。“虚实在于皮膜之间”等说法,实际上指的是感觉的“假象”与观念的(知识的)“实在”之间的关系。


关于“虚实”的第三语义,正如我在上文中所说的,它是基于一种审美反讽的观念论立场来考虑虚实关系的,在这个意义上,自我在本质上要不断飘游于世界的“假象”与“实在”之间,游走于“否定”与“肯定”之间。从审美的反讽立场上说,认识论立场上的“观念”与“实在”,或“假象”与“实在”的对立,其关系要倒转过来,即“假象”成为“实在”,而“实在”则成为“假象”。对于深入风雅之道,并在其间见出安身立命之境地的人们而言,充满穷苦、困乏的现实世界是“虚”,而在其安身立命的境界中,那种自由自在之心又将自我投射到客观中,于是这种境界也就变成了“实”。由此也可以说,是将丑恶的现实世界自由地加以抹杀,达到一种“所见者无不是花,所思者无不是月”那样的境界。然而,这种安身立命的精神世界又与大彻大悟的宗教意味的解脱有所不同。归根结底,仍然是有着难以摆脱的空虚和深深的寂寞,因此又不得不通过风雅之道在虚实之间游移。芭蕉是一个典型的将一生“系于此道”的人,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幻住庵记》写道:“乐天破五脏之神,老杜诗苦太瘦生,其间贤愚文质,虽不尽同,然皆生于虚幻之世间。”


注释


[1]西行(1118—1190):俗名佐藤义清,出家后被称“西行”。平安时代后期至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士、歌人。


[2]Grazie:德文,意为“优雅”。


[3]das Niedliche:德文,意为“可爱”。


[4]立普斯:西奥多·立普斯(1851—1914)德国心理学家,美学家,德国“移情派”美学主要代表人物。


[5]Constellation:德文,星座。


[6]Ernst:德文,意为“严肃的”“庄严的”。


[7]Heiter:德文,意为“生动活泼的”“明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