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当我们在对自然界的普通事物或现象进行静观和欣赏的时候,所面对的大都是生物学上的东西,例如花鸟风月,其中“风月”属于物理性的自然现象,而“花鸟”则属于生物学的自然现象。当它们作为我们审美意识的对象、作为自然界的景观被观照的时候,常常包含着丰富而又广泛的生命现象,更通过西方所谓“拟人”和“有情化”的途径,使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具有了生命、具有了精神。这虽然只是人的一种幻觉与空想,但我们所观照的大自然中,到处都包含着丰富多样的生命现象,这就使得我们面对自然,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万物有灵”的思维取向,仿佛整个自然都是一个浑然的、巨大的生命体。《平家物语》中“岩石青苔,寂之所生”,以及庭院中的老树、顽石给人的苍寂之感,使得“宿”“老”“古”的审美意义由此而生。
其次,我们要谈到的不是上述意义上的自然物,主要是将自然的物质进行加工而形成的广义上的器物(建筑物也包含在内)。尽管这些器物与无情的自然物一样,同样是在物理法则支配下的生成、毁灭,但是它们又在某种意义上有着时间性的积淀,因而在“宿”“老”“古”的意味上与“寂”的概念相契合。由于这些器物的制作和加工都是通过人工来完成的,由此我们就能明确意识到人类生活历史上的时间的悠久性。
当然,这些仅仅是知识上的问题,作为对象本身所具有的直观的审美性,其古色古香之“寂”,则属于另外一种性质的问题。在这些器物中,客观对象本身并不含有“生命”的因素,所以严格地说,我们在那里看不到时间的积淀性。在这个意义上,用“寂”的第二语义对此加以解释并不合适。如果硬要在这个意义上加以解释的话,那就好比我们面对一件旧衣或者一件生锈的金属器物,并不能从中看出任何积极的审美意味。然而,“寂”这一概念的第二语义对于茶道器具之类的器物而言却是适用的,并且也可以从中看出某种积极的审美意味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认为,由时间的积淀所造成的某种审美现象,当它作为对象被观照的时候,它与人类的生命就有了一种不可分割的深刻联系。这种联系常常将对象及其所处的背景一起被直接观照。也就是说,对象作为一个客观实体,虽然属于一种无机的自然物,但是由于它渗透了人类的生命气息,也就构成了生命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并在这个意义上被我们所关注、所观照。在某种被生命化了的事物中,只要时间性的积淀结果或价值被认可,那就意味着这些对象中存在着它与生命之间的互动关系。在构成生命气息这一意义上说,就是把生命的时间积淀之感转移到没有生命的对象中。在这种情况下,其对象未必是像器物那样原本由人工制作加工而成的东西,即便它是纯粹的自然物,只要它与我们的生活和生命具有某种特别的亲近性,我们同样就可以认为其中包含了人类精神的投射。例如,最靠近我们身边的某些器物、庇护着我们的住宅、住宅外的庭院、庭院外的大自然,等等。我们的生命意识便是由具体的事物、具体的主观立场,以不同的程度在广阔的范围上逐渐扩大。这样,我们在上文中所说的第一种情形(自然物、自然现象)就与此类人工器物的情形相互重合、相互结合在一起了。
要言之,仅仅靠生命感情的移入或者生命关系的类比,来说明对象中的“宿”“老”“古”的感觉,还不能完全阐明其审美意义。单纯的“古色苍然”之类的感受未必带有审美的意味。我认为,为了说明这种场合中特殊的审美意味,就要更进一步从“内在的时间积淀”这一角度把精神与对象的关联作为根本,才有可能。而在精神与对象的关联这个问题上,我们最常使用的是“古雅”或“高古”这样的词。这些词中的“雅”或“高”,其价值意味主要是从精神方面而来的。同时,在任何场合中,“宿”“老”“古”的意味都不必然地包含着“雅”和“高”这样的价值判断。在人类生活中,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与精神意义上的“生命”是融会在一起的。前者的重点在于考虑生命本身的价值,强调的是青春的蓬勃、壮年的强有力,这些都属于积极的价值。与此相对,老年的生命现象,则往往意味着一种消极的价值。但是如果我们把着重点加以转移,将老年的生命现象置于精神价值方面加以考虑的话,那么由生命的记忆而加以统合的、自觉自为的生活,就由时间的积淀而形成了“古”,并在此积聚了全部的知识经验和丰富的人生体验,乃至教养和修炼上的通达境界,其结果就是把这些完全纳入自我生命,并从中强调一种“主观性”的价值。正如齐美尔对老龄艺术家所作的分析批评那样,其主观性特征归根结底都是由此而来的。还有歌德所说的“从现象中退隐”而产生的一种静谧、沉着,由此,一种高度积极的人的生活价值得到了确认。这一点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民族、任何社会中都是难以否定的事实。
这种内在的、精神意义上的人的生活价值,就是精神与肉体、内部生命与外部生命的高度融合。靠着这种融合,老年的外部生命或外在面貌也自然地被延长、被彰显了,并且将其价值与感情,朝着具有时间积淀的广义的“生命”,朝着感性的直观现象,加以移入和投射。这样一来,由于和人的“生命”有了特别的关联,本来只在“生命”中才有其意义的时间性的积淀,亦即“宿”“老”“古”的意味,就广泛地扩展到了自然物与非生命的世界。同样的原因,伴随着“宿”“老”“古”这些意味的自觉的、精神性的、价值感情的无意识地移入,便促使“寂”的第二语义向审美意义转化。于是,“高古”“古雅”这类概念也就由此产生。不过,正如我们曾在上一章中所说,在实际的对象性的观照中,“寂”的第一语义,即“寂寥”“闲寂”等,其审美意义常常与空间感紧密联系在一起,这里无须再作重复的说明。需要指出的是,在我们的生活里,即便从老龄者的外观中,也常常可以发现一种“寂寥”的意味(正如“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这类词形容的那样)。
以上我们是站在纯理论的立场,分别在“寂”概念的第一语义和第二语义上,来说明这两种语义向审美意味转化的依据与原理,在这个过程中,两方都不可忽视和偏颇。假若意识不到这一点,对“寂”这个包含着极其复杂、微妙内容的概念,我们就无法加以正确的阐明。例如《平家物语》中描写的“岩石青苔,寂之所生”那样的情景,藤原家隆的和歌吟咏的“海岸青松,年年岁岁寂所生,松上有鹤鸣”,表现的无疑都是“寂”的第一与第二语义相浑融的意境,但在根本上,不妨说还是以第二语义即“宿”“老”“古”为基调的。假如我们对“寂”所包含的审美内容作片面的理解,那就不仅会使“寂”这一概念狭隘化,还有可能使俳句、茶道这样的特殊艺术形式中的“寂”所具有的审美意味遭到忽略。实际上,在以上的举例中,虽然表面上也使用了“寂”这个词,但从整体的审美意蕴上看,毋宁说与“幽玄”的审美范畴更为接近些。
至此,我们有必要变换一下角度对“寂”的第二语义继续加以考察,那就是从“宿”“老”“古”的一般的审美趣味的转化,到俳句、茶道这一特殊领域为背景的美的转化。在前者的视角下,“宿”“老”“古”等本来的意义仅仅在生命及精神的世界中才有可能产生;换言之,我们假定时间的积淀是在某种封闭的、自给自足的世界中发生的。由此,我们来思考“宿”“老”“古”的意味如何转化为一般的积极的审美意识。而从这一角度来思考“宿”“老”“古”的审美意味,可以有助于我们了解俳句中素材上的“寂”之美。
当我们从这一立场出发,考察“宿”“老”“古”在俳句和茶道中的特殊审美转化时,首先要深刻反省把自然世界与精神世界对立起来的做法。在纯粹的自然界中,我们往往只能思考时间的变化。所谓自然科学,就是以这种变化为事实依据,由因果关系来加以说明的。然而,“变化”这个词的意味本身不是一个科学的问题,而是认识论或者哲学的问题。康德就由此把时间和因果性作为认识本身的形式或者范畴加以把握。从逻辑上看,所谓“变化”是同一性和排他性的一种综合,同一事物在某种意义上持续保持其根本上的同一性,或者在某一点上成为“他”物。这样一种逻辑关系被我们的思维所理解的时候,就是“时间的变化”。这种变化基于我们自身生命的体验,才有可能被我们的内心具体感受并予以理解。这样看来,大自然只有在与我们的体验相结合的时候才能显示出时间上的变化。如果大自然脱离了我们的体验,那么这一切的变化现象全都失去了意义。超出了这个限度,即超出了我们所能理解的“变化”这一限度,“大自然”就是被看作一种凝固不动的、超时间的、寂静的世界。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不单是“宿”“老”“古”的意味,而且单纯的时间变化这一点,归根结底也仍然要以生命的自觉意识为依据才能成为可能。
在我看来,俳句这样一种独特的文学样式,在深刻地把握自然的时间变化方面,在通过“生命”的体验对人生加以内在的敏锐把握方面,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的任何一种文学样式都是无可比拟的。“风雅之诚”,在这个意义上,就是一种迫近天地万物之实相的特殊的精神构造。俳句的精髓,从根本上说,就是与绵绵不断的“生命”的流转相联系,就是对不断变化的自然加以凝视、加以表现。俳句作为一种诗,那种最短小的外在形式,不回避俗谈平话的率直的表现方法,专注于生活与季节推移之间的紧密微妙之关系的题材取向,还有那些“呀”(や)、“咔哪”(かな)之类的感叹词,如此之类的特殊表现方法的使用,都可以从这个角度加以理解。《三册子》中曾引用芭蕉的一段话:“乾坤之变,风雅之种也。静者,不变之姿也,动者,变也。观其实,则变动不居;见其静,聆听之实也。飞花落叶,观之听之,无有止境,鲜活生动,来去无踪。”说的也是这样的意思。
然而,俳句是一种艺术。任何一种艺术,只要以艺术表现作为自己的生命,其本质属性中必须包含着难以摆脱的根本性矛盾。而运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方法来解决和超越这一根本性矛盾,才能使艺术充分发挥其审美价值。就俳句而论,其艺术形态与构造非常单纯,因而这种根本性的矛盾也体现得最为尖锐和鲜明。所谓根本性矛盾,就是生命体验的生动性、直接性与艺术表现的客观性、间接性之间的矛盾。一切艺术的真实性都必须立足于这种根本性矛盾的解决之上。
康拉德·费德勒[1]曾经论述过“体验性的现实”与“艺术性的直观”之间的区别,但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种矛盾性。一般而论,东方艺术特别强调体验的内在性,有时便对这种矛盾性采取了暧昧、漠然的解决方式,但即便如此,还是深深意识到了艺术中的这一根本性矛盾的存在。那么,在俳句中对这一根本性矛盾是如何解决的呢?其解决的方法,又是如何使得它在艺术上发挥独到的审美价值的呢?对于这个问题,我认为,一旦弄清了俳句、茶道中独特的“寂”这一审美概念,那么对蕉门俳论中“不易·流行”这一核心范畴的根本意义,乃至对生命体验的生动性、直接性与艺术表现的客观性、间接性之间的矛盾的解决,都会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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