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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流动之时间,恒常之美


我在上文中提到,在与一切生命的体验相隔绝的情况下,那种纯粹的自然在某种意义上就有可能具有寂然不动、万古不易的实在性。当然,从哲学上来说,这个问题还有许多可以讨论的余地,但俳句不是哲学,在这一点上,它有着自己明确的世界观。不过,我们可以想象到,俳句也受到佛教思想、老庄思想很大的影响,俳句所具有的“自然感情”或“世界感情”,会在千变万化的自然现象中看出千古不易和寂然不动的东西来(这或许有一点儿无限的虚无之类的意味),并多少有意识地朝这一方向发展。就俳句艺术的本质而言,其一方面伴随着极易变化的生命流动并试图由此而把握自然之姿;另一方面又有一种强烈的、形而上学的、万古不易的、寂然不动的预感。俳句使用极度单纯化的、精炼的艺术手法(这种单纯化和精炼化,使得俳句把外在的表现手段看得极为消极),力图把握直观体验中的世界的真实性。然而,即便是最小限度,只要需要客观的表现手段,那么“体验的现实”本身,归根结底就不是表现内容,而往往只是表现素材。尽管如此,俳句努力克服这种必然的限制,通过最大限度地表现体验的真实性、直接性(自然的生动性),而把自然的、形而上学的、超现实的“预感”,或者说类似于“投影”的东西,隐晦地加以暗示。


举例来说,一种色彩在其色调达到高度饱和之后,就需要有另一种对比色来加以映照,才能使这种色调看起来更加鲜明突出。同样,俳句也在追求其本有的艺术理想的时候,通过其天才俳人的无意识创造,把流动的、自然的、体验的真实性,和与此相对的超然的、形而上学的不易性,或明或暗地加以对照。


本来,我们在这里是试图把俳句审美创造体验中极微妙深奥的东西,从理论与概念的角度加以明确说明,在这种情况下,两者的对照就不能像色彩对比的那样单纯地将两种色彩并置在一起。万古不易、寂然不动的形而上学的东西,是以一种漠然的神秘的方式,隐含在那些杰出的俳句作品中的。它的作用就如同一个共鸣盘,使俳句中的生动现实发出更大的声响,并加以烘托和暗示,同时它又像是将画面加以衬托的一种阴影。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从一切杰出的俳句中,都能感觉到在现实描写的背后有一个深邃的背景。假如我们只把这一问题作为“姿”(“姿”这个词非常暧昧,但我认为“姿”绝不等同于单纯的“形式”)的问题来看待,并以此来考察其深浅浓淡,那也必然会涉及蕉门俳论中“不易·流行”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向井去来等人的俳论,过分地将“不易·流行”局限于样式论问题的范围内加以理解。而服部土芳在《三册子》中说:“无论变化、流行如何,均须牢牢立足于‘诚’之姿。”这一说法就使得与“变化流行”相对的“不易”有了颇为深刻的含义。从这个角度看,蕉门俳人们莫衷一是的“不易·流行”其所指究竟是什么又另当别论,但无论如何,“不易·流行”都是作为俳句艺术中的一个根本问题而被提出来的。


总之,在俳句的艺术表现中,我们常常能够感受到,在流动不息的生命体验之烛照下,隐含着万古不易、亘古不变的东西。将这两者的微妙关系最敏锐地加以把握,就是俳句的“美”之所在,也是“寂”的根本意味之所在。


至此,“寂”的第二语义“宿”“老”“古”的意味,就超越了人类“生命”与“精神”立场上的价值感情移入的范围,通过一种形而上的实在性的预感,向一个特定的方向即“审美的意味”转化。至于这个过程是如何具体实现的,尚不能作纯理论性的说明。因为这属于责于风雅之诚、达于俳句之妙谛的艺术天才的创造秘密。不过,我们可以从这些天才俳人的杰出作品中,去感受、体味此意义上的“寂”。


对芭蕉的众多名句加以仔细体味,我们便可以深深领悟到其中“不易·流行”的奥妙,在那鲜活的、流动的生命体验中,感受到一种如同深渊一般静谧的、苍古幽寂的东西。例如,“古老池塘啊,一只蛙蓦然跳入,池水的声音”“寂静啊,蝉声渗入青岩里”“秋日黄昏,一只鸟,栖于枯枝”“黄昏,白茫茫的大海,一声鸭鸣”。这些俳句所表现的,就是随着四季的变迁,“风雅”之魂通过那如同电光一般的、瞬间的、视觉与听觉的体验,捕捉到的隐藏于背后的、万古不易的自然之“古”。假若不以这个意义上的自然之“古”为媒介的话,那么这种诗性体验的生动性就不会传达到我们的心中;反过来说,如果不以清新、生动的体验性为媒介的话,亦无法传达出自然之无限的幽寂古老之感。


以上,我把俳句艺术中由自然现象所触发的生命体验之流动性,与人类真实地把握和表现自然的必然要求相比照,从生命体验之“流行”与大自然之“不易”的相对关系中,论述了“寂”这种特殊的审美意识的发生。我还想指出的是,对俳句艺术的取向而言,鉴于各自不同的角度立场,还需要在审美直观或审美表现中,克服自我对精神的执着。对于这一点,西方美学中除了“幽默论”“浪漫的反讽论”之外,尚没有作为一个审美意识问题加以讨论。


通常,我们的审美意识,不外是深深地沉潜于对象之中并加以静观。这样做当然无可厚非,在面对“古典的美”或者特别是“das Schöne”[2]的时候,体验美,与沉潜于美的对象并静观之,两者是完全一致的。和歌中“吟咏”这个词,所要求的也就是这样一种心境吧。然而在狭义之“美”以外的其他类型审美范畴中,即便整个体验过程都是静观性的,我们的心理意识也未必需要完全地沉潜于、埋头于特定对象。不过,现在我们对一般美学问题姑且不讨论,只就俳句这一特定的审美样式而言,正如我们曾说过,俳句作为一种艺术,倘若要捕捉生命体验的真实,往往并不需要一面沉潜于客观对象的感觉形态的美并凝视之,一面又时刻反省着主观情绪并加以表现,毋宁说,为了把握主观与客观相交融的瞬间体验的真实,专注于审美体验的那个自我往往需要处于一种超越的状态。在这个意义上,就需要克尔凯郭尔所说的那种飘游于一切之上、拥有否定一切的那种“眼光”。我们说俳句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真”,原因也就在此。一般而言,假如对审美对象的印象与体验过于强烈与丰富,反而写不出会心之作。即便像芭蕉那样的天才也是如此。芭蕉在游览吉野和松岛的美景时写的纪行文中发出的感叹,就充分表明了这一点。


在这个意义上,为了达到俳句中理想的“寂”的审美境界,其精神中特殊的艺术直觉与艺术表现在本质上必须基于审美体验,同时亦要在某种意义上自我超越于对美的执着。即便对丑的东西,也要超越直接的感性判断。因为“丑”在世界上也是真实存在的,我们要通过审美性的“爱”之心,对此加以静观,如果这种心境是“幽默”的,那么即便是对于美的事物,我们也需要超越直接的眷恋心,超越美丑的区别,迫近生命的真实,来表现自然与世界。可以认为,俳句的“寂”的审美意味正是由此而形成的。


正如以上所说,俳句中意味复杂的“寂”这一概念,是由于俳句本身的艺术表现手段的不充分,而偏重于以精神内涵的追求为主,其结果便使得其比起其他艺术来,更加带有宗教体验的倾向。在茶道中,要看出这种倾向稍有困难,但在茶道的“寂”或“侘”的理念中,都可以看到那种对“美”之执着的自我超越。举一个例子,泽庵禅师的《不动智神妙录》,作为茶道文献也很有名(本来这部书是禅师对柳生但马守讲解“剑禅一致”之道理的,但与“禅茶一味”在道理上相通)。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见到花红叶绿,便生凝赏之心,但不可久久盯住不放。慈圆有歌曰:“柴户有香花,眼睛不由盯住它,此心太可怕。”花儿无心而开,我心却被花儿所吸引,不可自拔,此乃遗憾之事。无论所见所闻,皆不可止于一处。此事最为要紧。


此正如高滨虚子所说,“和歌是烦恼的文学,俳句是悟道的文学”。


注释


[1]康拉德·费德勒:德国哲学家,被称为“艺术学之父”。


[2]das Schöne:德文,意为“美”“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