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把“飘游于一切之上,并且否定一切”的艺术直观乃至艺术洞察称为反讽的话,那么在这种场合下,这种反讽的直观就自由地发挥自己的力量。但是在我看来,我们的审美意识与艺术意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单单是由否定的、破坏的,乃至反讽的直观而形成的。在审美意识中,在冷彻直观的同时也必然有着感情的作用。而这种感情常常是以“美之爱”为原动力的。因而,审美真正作为审美意识而使艺术感的审美成为优势的时候,足以将冷彻的直观加以掩蔽,这就必然要有伴随着广博的爱之心。这样一来,一方面是由冷彻的直观加以否定、破坏,另一方面,在对客体的观照中,以“美之爱”对这种否定与破坏加以反拨和修整,便产生了某种特殊的审美价值内涵。换言之,这种特殊的直观与爱的紧张关系,就促使了审美价值内涵的改变,并促使我们说的“幽默”这一基本审美范畴的诞生。
我想,从以上界定的“幽默”的角度,对我们研究的“寂”的审美内涵加以省察的话,我预先提出的那个结论,大概就不会显得过于唐突异样了吧?我曾说过,与“寂”的第一语义即“寂寥”多少有点接近的消极的审美意识,如孤寂、清贫、匮乏、粗糙、狭小等,被纳入一种反讽观念的审美意识中,才有可能转化为一种积极的审美意义;同时,当这个审美意识的客体,将现实与非现实的客观性的矛盾,置于美的实在性中加以吸收扬弃的时候,就成为“虚实论”的核心问题了。这一点与西方美学中的“幽默”,在本质上具有一种亲近性。所谓“俳句(俳谐)的风骨在于‘寂’与‘可笑’”,这里“可笑”的意思当然不同于低俗的“滑稽”。不过,在以枯淡寂静为宗旨的蕉风俳句中,还包含着一种类似于悟道的、极其高级的精神的自由性,其中自然具有一些洒脱之情趣,这正是俳句之所以是俳句的根本之所在。在这里,“可笑”与“寂”就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调和。这一点也是我长期以来思考之后的结论。
由此而再次考察“幽默”与“寂”的内在关系的时候,特别是在从“寂”概念的第二、第三语义的角度,来追寻其审美意义的形成与展开的时候,“寂”与“幽默”之间究竟具有怎样的类缘性呢?这是我特别想讨论的。
俳句的本意,是对某种流动性体验的直接的客观化,是以其独特的表现方法,将直接、流动的体验如实捕捉,其结果就是在作品中常常隐含着与人的精神主观相对的、万古不易的大自然之面影。打个比方说,正如我们观察波涛滚滚的河流,一方面看到了河水的不息流动,另一方面,我们也仿佛透过河水,看到了宇宙的大生命,看到了那寂然不动的大自然的河床。因而,当我们把“寂”在神秘主义的谛观的意义上加以理解的话,就会发现它在某种意义上有着与“幽玄”相通的一面。最近德国美学家扬克[7]提出应将“静观”(谛观)的作用从艺术体验的范畴中剔除,只把它作为一种认识体验。根据他的看法,人们的认识态度中,有发动的意识与静观的认识两种,前者不停留于直观性的现象,在任何场合中始终贯穿一种积极的态度;后者即“谛观”,与艺术的直观一样,虽然也是一种被动的态度,但是它与艺术的直观又有所不同,“谛观”不停留于现象层面,而是为了通过现象看到本质,而使自己的心灵完全处在一种被动观照的状态。这种认识之下的谛观,就是一种神秘主义。
在我看来,即便在审美范畴中,在“崇高”这一基本范畴及从中派生出的“幽玄”中,也在这个意义上存在着“静观”乃至“谛观”。但在“寂”这一概念中,其表现稍有不同,它所暗含的精神态度更为复杂。正如扬克所言,无论“崇高”还是“幽玄”中包含的神秘主义的静观,都是一种纯粹的被动的态度,要言之,对我们的精神而言,它具有一种无法洞见的绝对黑暗和不可知的性质,是使自己虚席以待,处在沉潜、敬畏、皈依的状态。这种绝对的存在,对于直接的审美意识而言,不外是一种漠然的、超时间的“巨大”与“威力”。而在“寂”的场合,这不仅仅是超时间性的问题,而是依靠审美意识,去感知太初以来的历史绵延及万古不易,从而产生一种无限的苍古幽寂之味。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一方面从超时间的、形而上学的观点去观照自然,一方面又是倾注自己有限的精神生命,即以特殊的时间存在加以观照。从超时间的观点而言,无限古老的东西同时又是无限新鲜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通过我们流动的体验观照的、自然的形而上的超时间性,那种寂然的无限之“古”(“不易”性),无论如何也要与我们所体验的无限的生动鲜活性(“流行”性)相分离,于是,其间就产生了一种紧张关系,其结果就在我们的审美意识中,产生了“寂”这样一个特殊的审美范畴。
在这里,精神对作为自身之存在方式的时间性,一方面有着顽强的固执性,另一方面又试图与超时间的自然本质深刻接触,从这一点可以说,精神对自然稍微显示出了二元性的分裂态度。以“寂”为理想的俳句之特殊艺术态度,一开始就把一切自然物都看作自我体验的表现,而将客观的自然本身置于第二义的位置。在这种特殊体验的流动性背后,又暗含着大自然形而上的、超时间的、万古不易的本质,在这一个意义上的“自然的超感性的基体”(借用康德的话),未必像“崇高”范畴中的“自然”那样超乎我们的精神之外,也未必成为我们皈依、企盼的对象(就是朝宗教意识的方向发展),而是与我们的自觉的精神主观性相对而言,形成一种否定性的对极,并把它视为一种纯粹客观性的存在。这样一来,精神自身便尽可能地彻底发挥,同时又试图与相反的对极相接触,俳句便在这自然体验的表现中,形成了“寂”这一审美理念。
不过,精神彻底地发挥自己,并不意味着执着于主观的自我。从自我内容的角度来看,不可否定的是,在“寂”之中,精神依然是虚席以待的状态,并试图深深沉潜于作为否定性对极的大自然中并与之同化,这种情形与“崇高”“幽玄”的场合是相通的。不过,可以想象,在“崇高”与“幽玄”中,审美感情即对自然的“爱”,主要表现为对于超越精神主观的、无限巨大、无比强有力的大自然的赞叹与敬畏之情,并由此而无可拒绝地将人们的精神引导到这个方面。而在“寂”之中,由于自我对自然的深深的爱,就会在某种意义上主动地否定自己,通过自我超越,使自己归入对极的大自然。因此,虽然同样都是对大自然的归依与沉潜,在“寂”这里,精神自身的“自由性”作为一种终极的形式,在任何时候都被保留。虽然精神在其体验中尽可能虚席以待,并由此而努力归入自然,但从结果上看,精神最终不可能彻底归入自然,其自身还残留着最高的终极形式即“自由性”。从客观上看,精神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最终仍存在着一种难以消除的对立性;另一方面,从主观上看,由于被“美的爱”所包围、所融合,“寂”这一审美观念的特殊的审美内容便由此产生。
关于“寂”的第三语义“然带”,我们也必须从这个概念的审美内涵的展开上加以思考。对此,我们既要重视支考对“本情”与“风雅”的问题的论述,也要在贯穿于具体物象的“本情”中,在其根源大自然的终极本质上,来深刻理解“然带”之“然”的意味,这样,作为“寂”的第三语义的“然带”,就与“寂”的第一、第二语义的展开产生了交错,“寂”这一审美概念的综合性意义便得以产生。
关于这个问题,上文已经尝试着作了考察。但是,从这个方面来看,“然带”所包含的对自然终极本质的思考,对于我们的精神而言,却具有与自然相对的一种彻底的消极价值。本来,“然带”的“然”,是从事物的本然之相见出自然或世界的本然之相,乃至一种形而上学的实相。它在感性的世界上,或者在感性世界的背后,并不是与一切消极性(例如这个现象界的有限性、无常性、空虚性等)相对立的,对我们的精神而言有着积极价值的理想的“本体”世界、神圣世界或观念世界,“然带”的“然”不是在这样一种意义上被思维、被确立的。毋宁说它具有现象世界的一般特点,只是人对现象世界的一种直观的把握,是将这种直观把握加以深刻化、表象化、假定化的体现人的最终本质的世界。只要它被视为超越现象世界的本然的“存在”,那么就可以说它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世界。有时候,它也被赋予精神的、宗教的意味,在某种意义上,那也是基于人类精神希求(如“涅槃”之类)的一种观念或道德意识的修饰与理想化。
在纯粹的艺术与审美意识中,在将这个世界作为一个观照对象加以观照的时候,“然带”的“然”便成为存在于感性显现中的、作为直观性实相的本质内容,因而,这个感觉的世界所附带的一切消极性,便超越于现象而被深化、被彻底化了。从我们的精神构造与道德观点来看,它又不可否定地带有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因素。老子名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尽管对老庄“自然”概念有种种解释,但无论如何,他们所强调的都是没有任何人为的、概念化的、理想化的自然本身之道。而“然带”的“然”所意味的自然的最终本质,也只能从审美直观的意义上加以理解。因而,一旦我们能够由此洞察到世界与宇宙的终极本质,就会反过来观照现象世界中种种具体的事象,对于从主观精神角度而言的一切具有积极价值的现象,便涌起了一种冷然的“幽默”的轻视,与此同时,又在相反的意义上,对一切事象产生了一种基于“幽默”态度的宽容的爱意。所以,芭蕉一方面吟咏出“试问不悟者:老天电闪雷鸣,是为何”这样的俳句,一方面又在《幻住庵记》以这样的话来结尾,“人之贤愚文质,虽不尽相同,然都生于虚幻世间,思之皆不舍也”。
在我看来,作为审美范畴的“幽默”,必须包含着人对世界的实相加以透彻洞察之后还抱有着深沉的“爱”,或许也可以说是包含着对人生与世界的一切事物的局限、缺陷、矛盾、丑恶的一种消极的谛观,但这个谛观并不能成为让我们消极逃遁的原因,它只是让我们从客观世界的实践主体、行为主体的直接的反应关系中超脱出来,采取一种自由的、静观的态度,以一种深沉的爱心,积极地面对人间世界的真实。
因而,“幽默”必须深深地植根于这种爱,必须保持精神上的最高的自由性。而在作为审美范畴的“寂”的特殊体验中,在许多方面以及整体都明显地存在着与“幽默”本质上相同的精神构造。但“寂”只有一点与纯粹的“幽默”有所不同,就是由主观精神不能洞见的“自然”的形而上学的本质,却以爱加以深深地沉潜,这种态度表面上看又与“崇高”和“幽玄”有所相似,这就使得“寂”的构造变得非常复杂,成为一种非常特殊的审美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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