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段左/神牛寺,879年(寺院竣工年,以下同)。土坯上的漆灰已剥离,脸已看不清。中/东湄本寺,925年。柔软的砂岩又经过了风化。雕像处的孔洞,据说是波尔布特派射击练习的结果。右/女王宫,967年。马尔罗偷窃未遂的浮雕。左手被砍断,有企图搬运的痕迹。
下段左/吴哥窟,1113年。当几百年来覆盖在雕像身上的苔藓被清理后,黑白的刷痕显露出来。中/巴戎寺,1181年。膝盖以下的石块已经脱落了。身体上苔藓留下的白斑十分显眼。右/巴戎寺。上半身被苔藓遮蔽,看不清细节。照片均为著者摄。
阇耶跋摩七世在平定了邻近诸国、恢复国内秩序的同一年里开始了巴戎寺的建造。传说他当时罹患了某种神圣的疾病。或许,他自知能以健康之姿出现在臣民面前的日子已经不多,便更执拗地想把寺院早日建成。我想起三岛由纪夫在自杀的前一年发表的戏剧《癞王台》,戏的主角便是这位背负着世俗荣光和沉疴重疾双重宿命的君王,三岛一定是从巴戎寺酒神狂欢般的壮丽景观里,嗅到了不祥诡意。
我在吴哥遗迹群里度过了几日。昏昏暑热中,走在巨大的石头建筑群里,我逐渐领悟到一个事实:这些遗迹构造本身体现了宗教式的宇宙观,试图在人间再现须弥山南赡部洲[14]。寺中的墙壁、石柱和塔,不仅体现了人们想将世间万象都铭刻于其上的强烈欲望,同时,也如实记录了企图摧毁这些铭刻的诸多暴力。不止吴哥寺和吴哥城这些著名废墟,我去过的临近的东梅蓬寺、女王宫、比粒寺、皇家浴池等寺院和祠堂,无一例外,都毁损严重。昔日王朝有多繁盛,凋零的下场便有多悲惨。近百年来,从柬埔寨的保护国法国开始,到印度乃至最近的日本,都为修复遗迹做了很多努力。然而遗迹的崩坏依然在扩展加深,单薄人力根本无法阻挡,这让我心生危机感。久而久之,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这些遗迹终将会化为热带瘴气里的一片褐红乱石和白砂。
在所有的破坏之力里,最显著的,其实是后世人所施加的暴力。
根据文献记载,笃信佛教的阇耶跋摩七世去世后不久,印度教中的激进派湿婆主义者,闯入国王为悼念先父而建的圣剑寺,砍平了寺中所有佛面。他们不光破坏,还在内堂浮雕上大动手脚,把佛陀改成了印度教的苦行僧。
对雕像的破坏并未到此结束。后来暹罗素可泰大军攻入吴哥,对他们来说,首要任务就是破坏寺院和祠堂,把吴哥从世界中心的神位上拉下来。通过毁损王的圣性来削弱王的权威,达到动摇民心的目的。柬埔寨决定性的衰落始于十四世纪,那正是高棉人舍弃了废城吴哥迁都他处的时期。国王从雏形须弥山上坠落,意味着他的臣民将要被流放到世界的边缘。
吴哥所承受的最近一次的破坏,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波尔布特政权控制下的士兵们下的手。表面上,他们把吴哥当作民族荣耀,私底下却以反宗教的理由,砍掉了佛头,把壁面浮雕当作训练用的射击标靶。当越南军队攻入柬埔寨时,他们又一齐躲进迷宫般的寺院内部,与越军展开了激烈枪战。
可以想象,十四世纪吴哥被遗弃后,曾有多少盗贼拨开密树和藤蔓摸进废墟,将他们眼中的宝物劫掠一空。据说圣剑寺和塔普伦寺的中央厅堂墙壁上曾镶嵌着数百颗闪亮的宝石,后来被挖得一干二净。如今我眼前只剩一片黑窟窿,凑近细看,里面无数红蚂蚁在蠢蠢欲动。
偷盗至今还在发生。当年,青年马尔罗横越印度洋来到这里,天真地想把切割下来的巨石运出去,而现在,偷挖古迹的人就更厉害了。他们会事先买通警卫,瞅准时机用精密机械把雕像上最核心的部位切下来,卖到国外的古董市场。带我参观的向导指着一尊天女像,告诉我就在几个月前,此像差一点儿被盗走。仔细看,像的头部阴影里确实有一条被机械切割过的痕迹。柬埔寨政府虽然一直在严惩偷盗者,但无奈需要监控的空间太广阔,加上政局不稳,现状并不如人意。
吴哥这一片遗址虽经历了重重磨难,依旧是高棉农民和渔民的信仰所在,是虔心参拜之地。人们从破烂坎坷的石径一路走入回廊,一边用手抚摸墙面上刻画着的古代君主和英雄们的丰功伟绩,一边祈求护佑。就这样,众多塑像无可避免地发生了缓慢的摩灭,佛像和壁画在千万只脏污之手的触摸下,轮廓渐渐模糊,表面变得一片平滑。与直接加诸在遗迹上的暴力不同,这是一种经历漫长时间的毁损。
人手造成的破坏不可能永远持续,只是时断时续地侵袭废墟表面而已。而大自然对建筑的拆解,徐缓地发生在人力所不能及的深处,这才是真正可敬畏的力量。
遗迹上的众多天女、印度教诸神和苦行僧的浮雕因为裸露在外而发生了风化,细节阴影渐失,只剩下大概轮廓。场所不同,风化的程度也不一样。我所见的巴戎寺第二回廊里的石柱,两个半裸天女贴身起舞的浮雕相隔不过两米,状况却大不一样。靠里的浮雕尽管中间龟裂了,但形状完整,还隐约保留着最初的红色涂料;而靠外侧的已经完全劣化变形,只能看出头部和四肢的大体位置,整体就像一个抽象符号。
上段左/斑黛喀蒂寺,十二世纪末。在朝圣者的触摸下,已摩灭殆尽。中/塔布茏寺,1186年。可能是清洗很成功,状态相对较好。最细节的阴影有若干磨损。右/左图邻近部位。即便是相同的材质,只要位置发生少许改变,就会发生如此不辨原形的损毁。
下段左/圣剑寺,1191年。只有雕像部位经过酸液清洗,脸和胸的细节都已磨损。中·右/巴戎寺。描绘着跳仙女舞的这两个浮雕,仅两米之隔。一块位于走廊的内侧,细节的阴影还保留着。而另一块饱经风霜,表面已基本风化,无从想象原来刻了什么。照片均为著者摄。
一旦进入雨季,会连下四个月的雨。雨水毫不留情地侵蚀着吴哥柔软的砂岩。我在遗迹中见到的最古老的罗莱寺,建成时砖墙上一定优雅地重叠着白色灰泥。千年过去,自然之力让美丽的装饰变得斑驳破碎,现在墙面上的天女就像得了皮肤病。
自然的破坏力还包括雷击。走在吴哥城中,我看到不少巨树在雷击火灾后剩下的焦黑根部。建筑物也一样,随处可见城墙和塔被雷劈中后开裂崩塌。昆虫的力量也不可小觑,蚂蚁一旦找到红褐色砂岩的薄弱之处,就会在那里打洞筑巢,蚂蚁简直是遗址的天敌。我看到大量倒塌的石柱都千疮百孔,上面爬满了蚂蚁。那种情景,就好像布努埃尔电影里的一幕。蚂蚁堪称最小型又最狞猛的偷盗者。而最大型的破坏者,非植物莫属。
我在一位青年向导的带领下去了塔普伦寺,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奇景。老树巨大的地上根脉气势汹汹地盘压在摇摇欲倒的院墙上,就像天神出了差错,致使天上流淌下来的毒液蔓延凝固在这儿,形态凶恶。这是热带特有的榕树的气根。这种高达几十米的大树,气根处处分岔蔓延,攀附笼罩在遍生苍苔的遗址上,凶猛无比。“恶魔的章鱼触角。”我忍不住脱口说出《马尔多罗之歌》[15]里的名字。是的,这些气根就像无孔不入、势不可当的怪物,满怀恶意,试图紧紧扼住事物的脖颈。我靠近树根,伸手抚触,树根滑溜溜的,就像遭遇了摩灭,同时又十分坚硬,淡茶色中泛着微红。向导指着其中的一根告诉我,直到两年前,这里还能看到一尊美丽的天女像,现在被延伸盘踞过来的树根挡住,恐怕就这么被永远地覆盖住了。
向导说,十九世纪时法国人发现吴哥遗址后,马上就意识到了吴哥的价值,开始着手保护修复。他们采伐了周围的植物,小心清除了墙面上的苍苔,但对塔普伦寺却原封未动,保留了自然如何摧毁文明的原态,仿佛想展示人力在自然面前是怎样的束手无策。如今我们已经很难判断当年法国人的真实意图,究竟是想谦虚承认人的力量有限,还是想把这里当对比反例,傲慢地夸耀自己的修复功绩?就结果来看,只有这座寺院任凭榕树肆意蔓生,墙壁尽遭蹂躏。事到如今,要想切断巨大的树根已经很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一旦树木死亡,树根力量尽失,那么被树根宛若毛细血管般交错缠绕的城壁和墙,也会因为失去依靠而坍塌。树根侵蚀了这座九百年前建造的古寺,同时也阻止了寺院崩塌归为尘土。
在塔普伦寺看到的情景,让我想起了十八世纪以来的著名观念:大自然是狂暴又必须敬畏的存在。依靠树根盘绕才逃过坍塌的石墙的缝隙里,照旧有蚂蚁在忙碌奔走。我忽然意识到,榕树分岔的树根,和吴哥遗址入口处的大蛇那伽的头部十分相似。雕刻着大蛇那伽的石块在漫长岁月里已残破不堪,只留下苍苔覆盖着的碎片。是榕树取代了大蛇,成为那伽的后继者,覆盖住了寺院里所有的墙垣。
注释
[1]波尔布特(Pol Pot,1925—1998),原柬埔寨共产党(红色高棉)总书记。1976年至1979年间出任民主柬埔寨总理。
[2]乔治斯·安德烈·马尔罗(Georges André Malraux,1901—1976),法国著名小说家、评论家,代表作有《人类的命运》《纸月亮》《西方的诱惑》等,曾获得龚古尔文学奖等荣誉。
[3]阇耶跋摩二世(Jayavarman II,约770—835),柬埔寨(中国古籍称作真腊)吴哥王朝的第一位国王。他使国家脱离爪哇的统治,恢复了柬埔寨的独立。
[4]苏利耶跋摩二世(Suryavarman II,?—1150),柬埔寨吴哥王朝国王。他在位时是吴哥王朝疆域最广的时代,而他统治留下的最辉煌的成就则是吴哥窟。苏利耶跋摩二世耗费三十年修建吴哥窟,活着时作为宫殿,死后又成了他的陵墓。
[5]阇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 VII,1125—1219),柬埔寨吴哥王朝最著名的统治者之一。吴哥王朝的首都吴哥城在他统治时期最后定型。今天吴哥古迹的大部分建筑都是他修建的。
[6]泰国古代以阿瑜陀耶城(今曼谷北部,意为“不可战胜之城”)为首都建立的王朝,又叫“大城王朝”。
[7]上座部佛教,与大乘佛教并列为现存佛教最基本的两大派别。又称巴利语系佛教、巴利佛教。因其由印度南传至斯里兰卡与东南亚一带,又称南传佛教。
[8]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1850—1923),法国小说家和海军军官。以写海外风情擅长,入选法兰西学院院士,享有世界声誉。
[9]搅拌乳海,印度教著名的创世神话故事,可见于《摩诃婆罗多》《往世书》《罗摩衍那》。印度神话中,众神所居住的宇宙中心——最高山须弥山四周被宇宙海乳海所包围。众神搅拌乳海为取得其中蕴藏着的可长生不老的甘露。
[10]胎藏界的梵文,源自于梵文字根garbha,有隐藏、包含之意。谓佛性隐藏于众生身中,或理性摄一切诸法,具一切佛功德,犹如子藏母胎。
[11]与“胎藏界”相对,二者合为佛教密宗根本两部。
[12]波马索的花园,也叫怪兽公园,是16世纪在意大利维泰博省创建的一个花园。其中的雕塑造型夸张大胆,表现出人类的悲伤和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