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人耗尽了一生,不如说是一生把人用光了——旁观形形色色的人生后,难免要发出这样的感叹。
有的人因为偶然际遇,经历了非常人所能及的荣光与没落,如今精疲力竭,感到一切都是虚空,连活下去都是痛苦的事,因为那个灵魂知道“活着”本就毫无意义。他已经没有重生的机会,然而肉体尚未得到死亡的应允,他被人遗弃,苟延残喘。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深切地关注起这样的人生残败者,他们有的出现在我的现实生活里,有的是在媒体中偶然见到,还有的来自书籍。每次与这一群人偶遇时,我都在心里称他们为“人生的乞丐”,想侧耳倾听他们的来历。“说呀,你究竟怎样虚掷了青春?”魏尔伦的这一句诗,伴随着小提琴声[1]浮现在脑海里。
对人而言,凋零,或者没落,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是十九世纪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终生思考的问题。如果司汤达述说了英雄主义和幸福,福楼拜以遁世者的态度怀疑一切,那么巴尔扎克描写的则是从人生巅峰跌落下来的人和无力抵抗命运而选择了自我毁灭的人的悲哀。神创造了人,然而在有计划的自我毁灭过程当中,人是自己的造物主,这就是《人间喜剧》作者的信念。
自杀这件事,是多么地伟大而恐怖,大多数凡人的没落,就像小孩从低处摔下来,并不会受伤。但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就不同了,他是从高处跌落的,他爬到天上窥见过凡人难近的天堂。(巴尔扎克《驴皮记》)
是的,要想摔得气势非凡,就得先爬到非比寻常的显赫高位。有人野心素积,选择了一条自不量力的道路。最开始他每赌必赢,成了社交界红人,获得了地位和名望,走到了幸福顶点。但他越来越贪婪,终于把自己推到了危险的边缘。忽然有一天,破灭降临到他头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不用讲了,太阳底下无新事,没落之身所讲述的悲剧,都似曾相识。关于这一点,他们都不自知,所以越发显得悲哀。
巴尔扎克在三十二岁时写的《驴皮记》,描写了一个青年自灭的过程,在文豪留下的众多作品中,这是令人印象格外深刻的一部。接下来我想详细介绍这篇小说,感受一下这位伟大作家眼中映照出的人生摩灭之相。
小说主人公拉法埃尔·瓦朗坦因为父亲破产而陷入贫困,所以想去巴黎找个机会。最初三年,他连朋友和女朋友们也避而不见,埋头在一个破旧阁楼里孤苦隐居,只与房东的女儿波利娜建立了良好关系。这个野心勃勃的青年并不在意仰慕他的波利娜,一心只想着如何进入巴黎社交界,想得到兼有地位和美貌的女性青睐。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结识了馥多拉伯爵夫人,并展开热烈追求,两人关系进展到了可以在卧室谈心的地步。但是他因为无心失言惹怒了伯爵夫人,被冷酷地驱除出门,那之后,拉法埃尔开始沉溺赌博和放荡,自暴自弃。他一心想征服所有社交圈的女人好报复全世界,用他自己的话说,“放荡生活用自己有力的双手把生命的果实都榨干了,只在它的周围留下难堪的渣滓或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
《驴皮记》的故事,从戴着“一顶边缘已经脱毛的帽子”的二十六岁青年拉法埃尔拿着最后几枚银币走向赌场孤注一掷的场景拉开了序幕。时值十月末,铅灰抑郁的冬天正在逼近。引用一段原文,让我们看看巴尔扎克是怎样用绵密饶舌的文笔幸灾乐祸地描写了这位青年的:
他青春的脸部轮廓,优雅中带着忧愁的阴影,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回报,而希望全部落空;一心求死的人所特有的忧郁和麻木,给他的前额染上了病态的土灰色。苦涩的微笑使他的嘴角铭刻下细小的皱纹,他脸上自暴自弃的神情,让人看着心痛。他那因纵欲过度而浑浊的眼底里,还闪烁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才华的光芒。他那曾经燃亮着纯情光彩的高贵容貌,如今一点影子都不剩了,放荡生活早已在上面烙印下了污浊。医生们无疑会把他眼周的黄圈和面颊上的黯淡血色归因于心脏和肺部的痼疾。
而在赌场门口收下瓦朗坦的帽子递给他号牌的人,是个年轻时就沉沦在赌徒生活里、现已穷途末路的老头,他用无神而冷漠的眼光瞥了一眼主人公:
如果是哲学家,也许可以从那一瞥里看到慈善医院的悲惨、破产者的落魄、数不清的窒息尸检报告、终身苦役和流放加扎科[2]的暗影。这个老人,就像全靠达赛[3]发明的骨胶汤维系着生命一样,那张毫无生气的老脸,正是跌落到谷底之人的惨白模样。他的皱纹里,还留着往日的苦恼痕迹……他就像一匹无论怎么鞭打都不见效的驽马,任何东西都无法触动他。输得精光的赌徒走出赌场时的痛苦叹息、无声的咒骂、一双双变得空洞的眼神,现在的他早已无动于衷。
这段活灵活现的审丑描写,写尽了褴褛人生所特有的表情——失去了活着的感动,也尝不到死亡的甜头。巴尔扎克的大部分作品,描写的都是这样的人生流转,青年拉法埃尔的绝望怎样一路变成了赌场门口老头的冷漠麻木。
巴尔扎克世界里的人物,通过极致的人生选择而浮现。拉法埃尔年纪轻轻就在几次选择中失败,形容落魄,他像中了咒一样,赌博这个选项始终无法停下手。他的面容和衣着上遍布着摩灭和劣化的征兆。最后他当然赌输了,把仅有的三个铜子儿施舍给塞纳河边的乞丐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自杀。到此为止,这就是小说的开篇,接下来,驴皮的故事才正式开始。
名副其实一文不名的拉法埃尔,仿佛冥冥中被人指引了似的,走进伏尔泰堤岸边的一家古董店。店主是个穿着黑天鹅绒便袍的矮小老头,前额上满是皱纹,自称百万富翁,已活了一百零二岁,他给青年介绍了店里的各种珍宝,最后拿出一块驴皮。这张驴皮虽然只有狐皮那么小,却在漆黑的店里放射出耀眼的光辉,“简直像一颗小彗星”。那种神秘的光亮,似乎是从磨得异常平滑的皮面上反射出来的,“皮面上的黑粒,就像石榴石的切面”,形成无数折射光亮的焦点。店主故弄玄虚地说,这块驴皮是一个婆罗门教徒给他的。皮的背面刻印着阿拉伯文咒语,“如果你占有我,你的愿望将得到满足,愿望每实现一次,我就缩小一圈,就如你生命的天数”。
巴尔扎克在描写这个老头时,不止一次用到了“靡非斯特”这个词。想必他在描写这段场景时,从伦勃朗的著名版画《浮士德》那里得到了不少灵感。这里的驴皮,颇有点炼金术士[4]们梦寐以求的点金石的味道。
就这样,拉法埃尔又被逼到一个极致的人生选择面前。老头以贤哲的语气告诉青年,两种本能会让人生萎缩,一种是“欲望”,一种是“可以”,若能加以克制,转而去贯彻“知”,就能和他一样幸福长寿。老头已游览了整个世界,学会了人类所有的语言,通过观察把现实中的一切铭刻到了思想里。他蔑视直接的行动,把全部精力倾注在“看”上,才有了今日的财富和长生。“所以,要想当驴皮的主人,一定要千万小心啊。”老头这么叮嘱青年,而青年回答说,他就喜欢过强烈而盛大的生活,要让所有世人对他刮目相看。
毫无疑问,这个故事构架是浮士德传说的反向设定。浮士德是传说里的欧洲中世纪炼金术士,后来被歌德写成了诗剧。在浮士德的故事里,终生求知的老学者浮士德在俗世快乐的诱惑下,与靡非斯特签署了协议,魔鬼满足浮士德生前的所有要求,浮士德死后灵魂将归魔鬼所有。而在《驴皮记》里,却是负责诱惑的老人向疲于思考和放荡生活的青年发出正面的人生警告,青年不爱听,反而提出了更贪婪的愿望,以至于缩短了自己的生命。
作者先亮出了“反浮士德”的故事构架,随后又用类似恶搞的手法解构了这个设定。这一点我们稍后再细说。顺带一提,德国语言学家库尔提乌斯在《巴尔扎克论》中写道,晚年歌德终于写完了《浮士德》的第二部,临死前一年(1831年)读了刚问世不久的《驴皮记》,并大加赞赏。也许,巴尔扎克通过小说流露出的对浪漫主义的嘲讽,想以现实主义取而代之的意志,被歌德一眼看穿了吧。
回归正题。拉法埃尔成了驴皮的主人,他马上说了一个愿望。首先,他想要一个媲美王宫盛宴的宴会。并在他出门后不等过河的时间里,他许愿自己的命运能够从此改变。同时,他还慷慨地把好运分给老头一点,他祈愿老头爱上一个舞女,不要再拒绝放荡生活带来的快乐。驴皮马上有了反应,变得像手套一样柔软,任由新主人卷起放进了上衣口袋。
他的愿望果然成真了。拉法埃尔一出古董店门,就迎头撞上三个朋友,他们邀请他一起去参加一个银行家举办的宴会。席上尽是豪奢佳肴和美酒,还走来一群仙子一样明艳的美女。他尤其着迷一个名叫欧弗拉齐的舞女。欧弗拉齐正迎合了他的想法,认为人生年少须尽欢,不奢望能长寿到老。他越发觉得自己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向宴会宾客诉说了自己所有的辛酸往事,发誓要报复全世界。喝得醉醺醺的拉法埃尔拿出驴皮四下炫耀,提出心愿,想得到二十万法郎的财产。他沉浸在权力和财富的幻想里,觉得全宇宙都在自己的手心中。
第二天早晨,一名公证人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刚刚继承了一笔远亲留下的巨额遗产。但这时,拉法埃尔也马上注意到驴皮缩小了一圈,他不禁浑身战栗起来:如果驴皮的消失意味着死亡,那他自己岂不像沙漠中的旅人一样,每喝下一口水都意味着生命就此缩短,他今后每许一个心愿,都与求死无异。正在他面色青灰、呆若木鸡的时候,朋友们纷纷拥上来要求雨露均沾。拉法埃尔忽然发疯一样驱赶走了众人,因为这样,他也受到众人的恶毒诅咒。
这场骚动的一个月后,十二月初某一天,一个老人出现在已经当上侯爵的拉法埃尔面前。老人曾是他小时候的家庭教师。自从那场大宴会后,我们的主人公一直在家中闭门不出,过着与享乐无缘的生活。他惊怒于老人想当校长的请求,本想将其赶出门去,但冷静下来以后,他还是聆听了老师的想法。
当夜,拉法埃尔一改隐居作息,去了剧院,在休息室里看到那个给他带来不幸的古董商正和舞女欧弗拉齐如胶似漆。正当拉法埃尔后悔自己做错了选择时,古董商向他走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从前的禁欲人生观是错的,如今一个小时的爱情就抵得上整个人生。说完,老头满足地离开了。留下青年一个人呆若木鸡。
这个古董商,酷似《幻灭》里的伏脱冷,是巴尔扎克小说中必然登场的幕后黑手式的人物,又仿若没有直接登场的父亲的代言者,他像戏剧提词人一样操纵着纯情而贪婪的青年,让青年站在灯光打亮的舞台中央,自己却狡诈地隐藏在舞台下方的黑洞里,悠然旁观台上的进展。就连他先前标榜的“欲望、能力和认知”的禁欲式的人生构图,也说不定只是哄骗拉法埃尔进入陷阱的说辞。因为这个丑恶的老头早已扔掉了他的公式,眼下正与年轻美人幽会贪欢。这样一来,小说开始提示的“与浮士德的故事正相反的构架”,发生了再次逆转,终究变回了《浮士德》。《驴皮记》是对浮士德故事的怪诞而戏谑的模仿。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巴尔扎克与浪漫主义的歌德截然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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