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时间的崇高


尤瑟纳尔认为,残缺躯干在审美上优于完整雕像的观念在近代逐步发展成熟,于是二十世纪有了抽象雕塑。在我看来,这个结论未免有些仓促。她颠倒了其中的因果关系,实际上是古代对残缺躯干的偏爱无声地启发了艺术家,才有近代德斯皮奥[11]和马约尔等人作品的诞生。我这样说,并不是在轻侮这位写出了《苦炼》的作者,实际上正是尤瑟纳尔,为我们留下了一部最优美的论述版画家皮拉内西的著作。


我在意大利留学时,在假期里已经走遍北部主要城市,美术馆看得有些腻了。何况只是循规蹈矩地逛美术馆并无新意,感受不到现实中意大利城市的生动鲜活。于是在留学即将结束之际,我决定往南部走,去莱切——最偏远的普利亚大区的最南端城市。从结果来看,这是我在意大利经历过的最幸福而梦幻的一次旅行。莱切所在的地区,古称“大希腊(Magna Graecia)”,不似北部观光城市诸如米兰或佛罗伦萨有漂亮的美术馆,这里更贫穷。近年每逢在新闻上看到这一带的消息,往往是因为亚得里亚海对岸驶来的难民船在此登陆。实际上自己走过才明白,阿尔贝罗贝洛、洛科罗通多、奥斯图尼、马泰拉、马丁纳弗兰卡、加里波利等,每一个小镇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


这些小镇,只能通过乘坐有着含混不清的换乘时刻表的单线列车或巴士才能到达,每地都有自己的独特构造。阿尔贝罗贝洛的民居是用石板搭建起的圆锥体,整个小镇看上去仿佛是某种昆虫的巨大巢穴;洛科罗通多是一座圆周城墙环绕起来的小城,城内街巷细密错综,如同一座大迷宫;马泰拉则是洞窟之城,从史前时代至今人们一直居住在断崖上不计其数的洞窟里。我就像漫游地底之国的甲贺三郎,做梦般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小镇,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普利亚大区的几乎最南端,当我下车站到莱切的土地上时,一路上的梦幻心醉达到了最高点。


莱切原是古罗马的一个殖民城市,十五世纪成为那不勒斯王国领地后,开始快速发展成为富庶繁华之地,甚至有了小那不勒斯之称。巴洛克风格——这诞生于罗马、席卷了整个那不勒斯王国的审美趣味,一直流传到莱切这座位于亚得里亚海边的边境小城,并像传染病一样瞬间改变了整座城市的建筑,让每一根石柱都刻上了天使的容颜,阳台铁栅栏上出现了奇妙的歪扭图案。在两个世纪的岁月里,这个从首都传来的最新流行式样,和旧日如腐植土一样占据了这座城市的拜占庭、罗曼和西班牙等风格要素融合在一起,出现了新变化,形成了现在俗称“莱切巴洛克”的奇异风格。罗马的大学者马里奥·普拉茨在《感官的庭院》中,将莱切街巷呈现出的华美节庆感比喻为“烟花”“展览会或旋转木马上的装饰”,称赞莱切“和意大利南部的无花果一样甜蜜而汁液四溢”。


莱切城里没有笔直之路。安静的凉夜,一个人游走在街巷里,真是再梦幻不过的体验。首先建筑有着同样的色调,几乎无一例外地由泛着奶油色的石灰岩建成,迤逦一路延伸开的雕像被夜晚的路灯照亮,仿佛由柔软而冰凉的黄金打造。街巷里弥漫着神秘难以言喻的气氛,好像中了某种奇妙的魔咒,整座小城以往昔姿态,凝固在了时间的长河里。


和其他意大利南部小城一样,这里城中大路和窄巷错综缠绕,如果没有地图,很快就会走失在迷宫里。当你好不容易从逼仄窄巷穿出,也许下一个瞬间映入眼帘的便是富丽堂皇的官邸。迷宫里随处潜藏着轩昂气势。和罗马、那不勒斯相比,这里墙面上的雕刻更加细腻华美,几乎可以用优雅来形容。这是因为莱切出产的石灰岩质地柔软的缘故。但另一方面,石质柔软也意味着更容易被风雨侵蚀,于是这里廊柱与墙面久经岁月的沧桑模样,也是那不勒斯所无法想象的。每一个走在莱切街巷里的人,都会随处看到斑驳损伤的浮雕和花饰。而我自己,在位于小城北侧的马雷塞官邸(Palazzo Marrese)的阳台上,看到了最令我感动的雕像。


这座房子阳台下方承重的梁托,是一组上身前倾的女性雕像。大门两侧竖立着波形弧度的墙柱,左右墙柱上方各有两个女性立像。她们双眼圆睁,仿佛用双手托起了阳台。不,这么说不准确,她们中的一个已经失去了半边手臂,在用单腕艰难地履行着永无止境的义务。


三个世纪的风雨,无情地冲击了雕像石材,右侧墙柱上的两尊像损伤尤其严重。如前述,一人只有半边胳膊,鼻梁不见了,左眼轮廓模糊不清,她身上的衣服分不清哪些是原来的皱褶,哪些是风雨侵蚀造成的毁损。尽管如此,与旁边的人相比,她至少还保留着人物的威严。她身边那位履行着同样苦役的女人,虽然双臂尚在,但从面颊、脖颈乃至胸部,都覆满了孔洞疤痕。那怪异而凄惨的姿态,令人忍不住要为她遐想出一个故事——瘟疫席卷了小城,她无处可逃,在恶疾退去之后,徒留满身创伤。现在遮盖着她胸口的衣服褴褛不堪,破洞中露出既似鳞片又如疤痕的皮肤。与她的悲惨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她的表情,尽管全身被侵蚀到丑陋而绝望的程度,她依然半张着嘴,仰望着遥远的上天,仿佛这个世界还有一些什么值得她去期待和留恋。


当初作为美的典范被授予守护官邸之荣誉的这些女性,如今已形同骷髅。这就是摩灭。如果说海岸上被浪潮冲刷的小石头有着沉睡般的幸福的摩灭之相,那么这些女性,则在经历皮肤一点一点变成尘沙随风而逝式的摩灭,她们的每一点消失,都体现在身体表面不可修复的疤痕上。不可思议的是,明明由同样的石材建成,她们用力支撑起的阳台底座,却丝毫不见风化痕迹。官邸的高度与位置,以及淋雨的角度等微妙因素,使得她们不幸背负上了厄运的宿命。雕像会逐渐重返雕刻师下凿之前尚未成形的矿物形态——尤瑟纳尔写道。但这两位女性即将迎来的终点,是纯粹的物质之死,是化为乌有,再无其他结局。


    莱切,马雷塞官邸的雕像。著者摄。


我在十几岁时,读过希腊神话中受到神罚的西西弗斯的故事。记得当时我并不认为他在承受痛苦。因为他解脱了,离开了众神阴谋算计的政治世界,专心沉浸在小孩式的玩泥巴游戏里,岂不是好事。在我眼中,这位据说是奥德修斯之父的好色老头,并不是揭示人生荒谬的隐喻,而是一个退化回幼稚的幸福形象。但是莱切的这两位承受风雨侵蚀却动弹不得、命中注定要永无休止地支撑起阳台的女性,让我看清了无法逃脱的人生悲哀是怎样一种图景。我本以为自己是无神论者,但有那么一瞬间,那一瞬间我无限接近了宿命论。人终有一死,也许在我死前,脑海中浮现的并非充满慈悲和博爱的圣人,而是这几个被诅咒了的女人。在返回北方的夜行卧铺车上,我发着呆,这些想法在脑中挥之不去。


五月的一个阴雨天,我去了位于房总半岛锯山的日本寺。这座始建于八世纪初的寺院,坐落在陡直的山崖上,沿着蚁道般蜿蜒分歧的上山坡路走上去,随处可见小小的石佛像蘑菇一样从山洞凹穴里探出头来,据说总数逾一千五百尊。寺院的观光导游板上自豪地宣扬这里曾有雕于江户时代的日本最大的大佛,但在我看来,大佛之后由木更津的大野甚五郎和手下徒弟用从伊豆运来的石材制作的众多罗汉像更为有趣。


日本寺从前便是有名的关东地区古道场,据说江户时代中期拥有三百万信众,正因如此,才有了那些信众进献来的数不清的罗汉像。这里在明治维新时的“废佛毁释”[12]运动中受到严重破坏。之后,寺院几近荒废。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这里发生了大火灾,据说寺中珍宝连同国宝级的佛像都毁于一旦。1969年大佛终于被重修,而罗汉数量太多,难以一一顾及,以至于寺院在观光手册上呼吁大家捐钱,好为“罗汉接上头颅”。现在在山中走一圈便知道当时的呼吁并未见效,甚至给人留下一种印象,整座山就像一个废墟化了的巨大的曼陀罗。


每尊石佛实际上尺寸都不大,既有安放在洞窟深处高约五十厘米的石佛,也有小巧玲珑的,刚好能安坐在巨岩的凹陷里。有的身上覆满青苔,有的在风吹雨打下模糊了衣衫和身形,成了光滑的一团。它们身上能看出几度修复留下的痕迹,旧身与新头相接,看上去手法非常粗糙。这更令我相信尤瑟纳尔的断言没有说错。但终归最吸引我的不是这些,而是距离这群罗汉像稍远的,相同废旧石材累计起来的碎石片堆和散落在路上的破碎石片。毫无疑问,这些正是十九世纪中期“废佛毁释”大破坏的证物,有的破损程度比较轻,只要找到相应的罗汉头接上,就能多少恢复一些原样。也有的已经粉碎到无计可施,但又不知该废弃到何处,只好就这样丢弃在原地,任凭岁月摆弄。


我计算了一下,这些碎石以石佛之姿存在的时间不过百年。之前它们是伊豆山中沉睡的岩石,在十八世纪被割裂开采,铭刻上佛陀之相再运到房总半岛,接受巡礼信众的香火膜拜。之后日本开始发展现代化,神道成为国家宗教后,石佛再度回归成无名岩石。想必,从现在到未来永劫,它们再不会被人捡起重塑了吧。这些石块是否已经放弃了继续以石佛的姿态存在?一个前额开裂的佛首,一个被砍掉了头胡乱倒在地上的罗汉像,和周围被遗弃的碎片究竟有什么决定性的不同?无人知道答案。佛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道元在《正法眼藏》里说,森罗万象,悉有佛性。那么滚落道旁的一块碎石,也是佛性所在吧。


巴米扬大佛[13]不是被人毁掉的。是佛看见崖下众生的愚钝悲惨而自耻无力,自行崩落的——伊朗电影导演莫森·玛克玛尔巴夫这样对我说。这位知识分子兼导演,二十年来始终关注阿富汗难民如何穿越国境逃亡伊朗,并呼吁政界以伊斯兰款待远客的教义出发给与难民多方庇护。当他看到塔利班以拒绝偶像崇拜为由炸毁了巴米扬大佛,全世界终于将视线投向了阿富汗悲惨现实时,他发表了一本意见书,提出了自己的尖锐看法。他认为,富裕的西方社会与其哀叹丧失了“人类遗产”,不如去做比修复大佛更为紧要的人道关注。他为宣传新电影来到东京,在谈话中表示佛陀为了让全世界关注阿富汗而自行接受了一场破坏。这段话让我深受震动,在我看来,在自我牺牲的认识上,比起只把佛教当作一种习俗的日本人,这位导演的信念更接近大乘佛教。


所有雕像只要被制作出来,终归会毁灭,有可能毁在大自然长年施加的力量之下,有可能毁于人手的瞬间暴力。然而,与雕像原本的完璧之姿等同,遭到破坏的碎片,亦是新的雕像。即使碎片逐渐摩灭,即使碎片上所有人为痕迹都消失了,它依然是雕像的分灵。我想,这也许就是佛教所说的佛性的真谛吧。这么一想,我好像从莱切回来以后一直重压心头的宿命观中得到了一些解脱。我想,对于我身终将迎来的可怕摩灭和毁坏,我要学会静心接受才行。


注释


[1]此处指三岛由纪夫,出自尤瑟纳尔的著作《三岛由纪夫,或空的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