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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界帝国:近代日本的国家目标

水户学建构的“尊王攘夷”,借助古老的儒学理论和神话观念,以古典的形式为近代日本提供了与世界同步的政治秩序原理,从而使得日本获得了与其历史境况相匹配的主权与民族主义的原理和精神。但是,如果不是从东亚世界史的角度来看,我们不容易理解这种原理的政治性格;很多政治思想史学者也未充分注意到它的精神深度。比如,丸山真男曾说:


当时的紧迫问题,是把幕末思想中共通的华夷观念转化为国际社会中的国家观念。这是欧洲国家理性思想从未经历过的课题。日本(以及)中国是经过了此阶段,才产生出本来意义上的国家理性(国际社会中的国家行动准则)的。近代民族国家的指导原理——民族主义,特别是民族主义的本质动机——“主权”观念,尽管具有肯定国家奔放不羁的对外行动一面,但毕竟是把主权民族国家的并列共存作为根本前提的。这与那种不承认自己以外有世界中心的“中华—夷狄”观念水火不相容。[45]


显然,在这一表述中,丸山并未充分注意到“尊王攘夷”所预设的实质性的政治原理。当时东亚共通的“华夷”观念,在秩序和文明的意义上究竟意味着什么?近代日本的国家原理在什么意义上可简化为“民族主义”?如果不借助事后的民族国家观念,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尊王攘夷”背后的政治原理以及它所指向的国家形态?这些正是有待讨论的实质性问题。


从历史事实来看,当时的中国与日本都缺乏主权平等的思想。主权平等是近代欧洲国家间长期战争的结果,尤其是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签订后形成的一种新型的欧洲内部的国家原理。这种主权观念在随后的历史进程中演变为民族国家的政治体系。与此相对,东亚的长期和平状态及其世界秩序导致了一种非民族主义的“国家理性”建构,保留了一种本质上不同于民族国家观念的普遍主义要素。但这种要素不是落伍的和有待克服的,因为它本身就是东亚文明在世界政治上的表达。我们已经看到,“水户学”将近代日本所爆发的能量导向了一种对普遍秩序的追求,且在具体的政治行动上,将日本建构为一个与当时世界同步的帝国,而不是一个有限的民族国家。


这里的关键问题,依然是如何认识东亚儒学的问题。就近代日本而言,儒学的普遍主义文明意识与文明自觉发挥了指南针的作用,为日本在与其他文明遭遇时提供了一种可信靠的方向感。这种方向感与日本在江户时期获得的作为“文明中心”的自我认识与定位以及危机感有着直接关联。


如前文所述,在复杂的观念与现实相互作用的历史现场,我们可以确认精神发生作用的轨迹。概括而言,基于传统儒学“华夷之辩”的认识论与文明论,西方势力最终被理解为“蛮夷”,而日本则是作为文明国家的“中华”。成为“文明国家”的欲望,成为国家之“中华”的欲望,驱动日本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开国进取、富国强兵的近代转型之路。明治政府在成立之初就显露了对清朝中国开战的意志,并非仅仅源于现实的国家利益与国内的党派斗争;这种意志的背后,流淌着汹涌的国家欲望。[46]


在这个意义上,“尊王攘夷”与当时支配世界的“文明—野蛮”的认知图式可谓异曲同工。日本的变革势力在古老的儒学文明观念的激励下,获得了与时代同步的使命感与道德力量。而在当时的历史世界中,现实中的幕府屈从于“蛮夷”的压力,在1858年7月29日与美国缔结《日美亲善条约》,随后又被迫与荷兰、俄国、英国与法国签订类似条约。在“水户学”的认知中,这些条约(统称“安政五国条约”)被视为“国耻”。于是,在革命势力看来,传统的幕府政治体制已然无法维护日本文明。从此,强烈的文明—野蛮观与“神国”意识,成为日本直到1945年战败时帝国精神秩序的主要支柱。


此外,中华王朝在第一次鸦片战争(1840—1842)中的失败,导致东亚世界体系开始走向衰落,处于体系边缘的日本开始直接面对来自西方的势力。事实上,幕府之所以于1858年率先与美国签订开国条约,正是英法联军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取得胜利后,日本面临的压力陡然增大的缘故。[47]与此同时,在日本眼中,中国逐渐被视为文明落后的国家。1862年日本幕府派遣“千岁丸”号商船赴上海,随船考察的日本精英看到的尽是中华帝国“官吏的堕落”与城市的“混乱与肮脏”。[48]这些当时人们留下的只言片语,构成了当时日本的中国认知的极为重要一面。


竹尾正胤在发表于1863年的一篇题名为《大帝国论》的策论中,充分利用当时日本关于世界与自身的知识,建构了作为“帝国之帝国”“万国之祖国”的帝国观。作者宣称:“我大皇国称天皇者,与戎国国长等僭称皇帝不同,实为地球中之总天皇。天孙琼琼杵命自太阳降临此土之时,对天照大神、高木神之神敕云:苇原水穗国者,吾子孙可王之地。皇孙就而治焉。宝祚之隆,当与天壤无穷矣。”[49]在得出这一神学结论前,竹尾对当时的“六大帝国”,尤其是“支那”帝国进行了猛烈的批驳与否定:


亚细亚洲之帝国、汉土王统,自古未定。此为尧舜汤武受禅放阀、万世乱逆之根源,弑夺世世不绝。且唐尧以来迄至现今满清,王统变化二十五次。至今日清主,酋长世数二百四十四代。另,北朝酋长有二十六位,辽金十九主,清大祖大宗二祖,共有二百九十一主。此中因讨伐、弑杀而未得全终者七十有余。此为西方闻所未闻,堪称冠履颠倒之国。……此国虽常对他国自称中国、中华,其酋长自称天子、皇帝,实皆为僭称,王统不立。有智略奸勇者,每及王政衰弱或暴政,则伺机兴兵,夺取王位。昨日尚为贱民,今朝则僭称天子、皇帝。此等国风,不值尊奉。其所云圣教,更于事无补。其无法成为正统帝国之缘由,明显见于王统不立之上。[50]


显然,日本学者为建构新的国家原理,必须借助批判中华帝国的方式,而这其实是一种特别的“中国意识”。这种作为世界唯一的帝国的“国体”观念,逐渐演化为近代日本世界认识的重要部分。这种说法是江户中期“国学派”皇国优越论的重新表述,并且获得了新近的历史事实的支持。这些论述与“尊王攘夷”相辅相成,最终建立了一种总体性的帝国世界观。当然,借助儒学的普遍主义观念与话语,近代日本帝国成功地掩饰了其基于天皇“神国”的特殊主义性格。


正因如此,日本并未把握儒家文明的真正本质。如同日本学者注意到的,尽管“尊王攘夷”来自经典儒学思想,但无论是“尊王”还是“攘夷”,它们都不是天然正当的观念。比如,评论家三宅雪岭在《同时代史》中就指出,“孔子不言攘夷,王道有怀柔而无攘夷”。朱子在《论语》的注释中虽然有“尊周室、攘夷狄”的说法,但无论是“尊王”还是“攘夷”,二者在其思想体系中的比例都不高;更重要的是,二者都有更高的条件约束,即具体的政治行动是否符合“王道政治”的“德性”所代表的文明意识。水户学派之所以对“尊王攘夷”有过度的解读,与江户儒者的自我意识,尤其是对“华夷秩序”的强烈意识有关。[51]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尊王攘夷”是近代日本固有的政治意识,其中“万世一系”的王权观念构成了这种政治意识绝对化的正当标准。


尽管如此,“尊王攘夷”在根本上仍然诞生于东亚世界秩序的内部,并在西方世界到来前,上升为“日本民族”的精神。在这一精神视野中,日本的“大和民族”被构想为一种世界史的主体民族,并在随后的世界政治进程中,试图自我实现。从中,我们看到了一条清晰的由精神到历史的演化脉络。


让我们对上述说法做进一步的解释。此处所谓“民族”及作为其意识形态的“民族主义”,究竟具有怎样有别于后世的“民族”与“民族主义”的特征?在《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中,丸山真男一方面反对将“尊王攘夷”与近代民族主义直接关联在一起,另一方面又视其为早期民族主义的一种形态。[52]其实,这种矛盾的看法源于后设的“民族主义”视角。如何理解近代日本民族主义是本书要处理的大问题,这里基于本章的讨论,先进行几点概括,在随后的章节中,我将从不同角度对这些特征展开进一步的论述与辨析。


第一,明治维新前后,日本的上述自我意识无法简化为近代“民族主义”,即强调一国政治独立的观念,尽管这一观念在当时广泛流行。这一点是当今多数论者的盲点。[53]


实际上,“水户学”所包含的普遍主义的文明观念,无法用民族国家的框架加以认定和解释。由于在认识论上受制于传统东亚世界秩序中的文明观,近代日本政治精英获得的首先是将自身视为文明与世界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进一步与日本本土的王权传统与神话元素结合,生成一种特殊类型的帝国意识。它所指向的国家,并非近代主权型民族国家,而是具有天命意志的“神国”。与基于纯粹世俗主义的中华世界秩序不同,内在于“神国”观念的宗教要素有着将其内在的普遍主义予以实现的特殊精神动力。这一事实同样无法用民族主义来解释。


江户儒学所孕育的近代日本只能以普遍的世界帝国的形式建构自身,这一事实意味着,它在原理上必然与另外的世界帝国发生冲突。事实上,无论是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还是太平洋战争,均可还原为近代日本的帝国原理与具体的历史处境的冲突,因而远远超过了一般意义上民族国家之间的战争。民族国家的战争目标往往有限,而帝国的欲望却是无远弗届。


历史上的帝国多数情况下是文明的实质载体,对于帝国的欲望,同时也是对于文明的欲望。在这个意义上,近代日本的国家理性,可以说是一种特殊的世界主义,或者说是一种帝国民族主义,它与单纯谋求民族自立的民族主义显然不同。这种帝国的自我意识与精神,在非常宽泛的意义上也可用“天皇制民族主义”这一说法来概括。


第二,这种国家理性的特点在于,它与正在生成的世界秩序及战争模式有着高度一致的逻辑结构。日本作为一个后发的帝国,对安全、秩序与文明的追求,与内在于其精神空间中的焦虑、恐惧、欲望以及荣誉感混为一体,构成了一种异常强大而偏执的精神结构。这种结构尤其有利于军国主义的生成,或者说,它就是军国主义的意识形态自身。在此后的殖民史上,它所表现出的强烈的军事掠夺特征,正是这种帝国原理与精神外化的结果。


第三,近代日本的世界帝国构想,由于缺乏对普遍文明的真正理解与体验,它无法为当时的世界提供明晰的秩序原理。在这个意义上,它已与中国儒学以及中国的世界主义分道扬镳。事实上,如前所述,近代日本的自我意识包含着一种强烈的否定因素——对中华世界及其文明的否定。然而困难之处在于,其否定的逻辑前提恰恰是儒学世界观提供的文明意识,因而日本帝国民族主义自身就包含着自我解体的要素,这已经为其后的历史进程所证明。历史上一直处于中华世界秩序边缘的日本,并未能充分认识到这种秩序所具有的文明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