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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董羹

——寿陵余子1假名下执笔戏作


别样乾坤


戈蒂埃2诗中的中国,既是中国又不是中国。葛饰北斋《水浒画传》里的插图,谁又能说如实画出了中国呢?那位明眸的女诗人和这位短发的老画伯各以其无声的诗和有声的画,表现出的这个相仿佛的所谓中国,不正堪称为他们白日里恣意逍遥游的别样乾坤吗?人生幸有别样乾坤。谁又能共小泉八云往还于天风海涛、苍苍浪浪处,而不叹为蓬莱蜃中楼呢?(一月二十二日)


轻薄


元李衎3观文湖州4竹数十幅,悉不满意。读东坡、山谷等评,亦思私其交亲也。偶遇友人王子庆,话及文湖州之竹,子庆曰:“君未见真迹,府史藏本甚真,明日当借来示之。”翌日即见之,风枝抹疎拂塞烟,露叶萧索带清霜,恰如坐渭川、淇水间。衎感叹无所措,甚自耻闻见之寡陋矣。如衎,未可恕也。或有见写真版塞尚,即喋喋其色彩value5之论者,其轻薄足以唾弃之。不可不引以为戒。(一月二十三日)


俗汉


巴尔扎克葬于拉雪兹墓地,内政部长巴罗什侍奉于棺侧。送葬途中,回首看到同样侍奉于棺侧的雨果,问:“巴尔扎克先生是有才之士吗?”雨果吁咈而答:“乃天才矣。”巴罗什对此回答愤愤不平,向别人嘀咕道:“这位雨果先生,也是闻所未闻的疯子。”法国亦不无这般俗汉!日东帝国6大臣诸公,当可安意矣。(一月二十四日)


同性恋


爱道林·格雷的人,不可不读一读Escal Vigor7,男子爱男子之情,不无遗憾地尽皆写入此书之中。若将书中此类事翻译出来,触及我当局忌讳之可疑文字不少。出版当时惹过有名之诉讼事件,亦多为此等艳冶之笔所累。作者埃克豪特,乃比利时现代之大手笔,其声名未必居勒莫尼耶8之下。然人才济济之日本文坛,尚无就此人等身之著述加一言之介绍者。文艺岂独限于北欧之天地,而呈其aurora borealis9之盛观?(一月二十五日)


雅号


日本作家如今多不用雅号。区分文坛之新人旧人,殆以观其有无雅号足矣。然前有雅号而后舍之不用,也不在少数。故雅号之薄命亦甚矣。记得俄国作家有名为奥西普·戴莫夫者,和契诃夫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同名。戴莫夫借此名为雅号乎?如得博览之士示教,当为幸甚。(一月二十八日)


青楼


法语的妓楼,谓之La maisonverte,乃龚古尔首创,盖出自“青楼美人”之译语也。龚古尔在日记中说:“这年(一八八二年),为了搜集我迷恋的日本美术品,所费金额实为三千法郎。这是我全部的收入,甚至连购买怀表的四十法郎也未能剩下。”又云:“数年以来(一八七六年),欲赴日本之念难以止息。但此次旅行并非只为满足我日常的收集癖,乃为了完成我所梦想的一卷之著述事。题为《日本的一年》,日记体裁,叙述情调。若此,则可得无与类比之好文字。唯我老矣,奈何?”想起爱好日本版画、爱好日本古玩,更爱好日本菊花的伶俜孤寂的龚古尔,青楼一语虽短,却未尝不能表现无限之情味。(一月二十九日)


言语


言语原多端。曰山,曰岳,曰峰,曰峦。用其义同字异者,即可偶得意于隐微之间。称大食者为大松,称发信人为左兵卫。以听者为江户哥儿乎?当面骂之犹恬然自若矣。试思之,如品箫,如后庭花,如倒浇烛。借《金瓶梅》《肉蒲团》中之语汇,做成一篇小说。此时,能有几名检阅官善于看破其淫亵坏俗也?(一月三十一日)


误译


试指出卡莱尔10德语译文误译之D.昆西11,乃富有才智之人也。D.昆西亦叹服其襟怀,遂结百年之心交。云云。卡莱尔之误译如何,不得而知。予所知误译之最滑稽者,乃为将Madonna12译为“夫人”。译者或以乐园守门之仆非天使乎?(二月一日)


戏训


往年,久米正雄将show13训为“笑吁”,易卜生训为“燻仙”,梅特林克14训为“瞑照燐火”,契诃夫训为“智慧丰富”。称“戏训”可乎?《二人比丘尼》作者铃木正三,题其《耶稣教辩斥》一书为“破鬼理死端”,亦当有恶意戏训之一例。(二月二日)


俳句


红叶15之句,未会古人灵妙之机,非独为其谈林调16之故也。见此人之文,亦无楚楚落墨直成松之妙矣。长处在于精整致密、描石不忘点缀一细草之巧。短于作句非当然乎?牛门之秀才17镜花氏之句品,遥出于师翁之上。此亦不外乎此理也。仿佛斋藤绿雨18虽藏他纵横之才,句遂与沿门触黑之辈不分轩轾,亦不可思议矣。(二月四日)


松树林荫路


东海道松树林荫路被砍伐之由,曾一时从报上读之。若为改修道路,似不可制止;然为此百尺枯龙蒙斧钺之灾者,不下百千。想到此犹感无限可惜也。克洛岱尔19来日时,见此东海道松树林荫路,遂作文一篇。瘦盖含烟、危根倒石之状,可谓描写得灵彩奕奕。今此松树林荫路将亡矣。克洛岱尔若闻之,或恐尚未浴于黄面竖子之王化,而不堪长太息矣。(二月五日)


日本


戈蒂埃在《姑娘的中国》一书中提及,埃雷迪亚20说过,日本亦是别样乾坤。帘里美人弹琵琶,等待铁衣男士来。其景其情本为日本所独有。然而,由绢之白、漆之金所装点的世界,却只有飘渺的帕尔纳索斯21梦幻的意境。而且,埃雷迪亚的梦幻之境,若在地图上能够找到其所在地,兴许靠近法国,但离日本却很遥远。他歌德的希腊,犹如特洛伊战争中勇士嘴里那一抹未消的啤酒泡沫。可叹的是,国籍只存在于想象之中。(二月六日)


大雅


东海画人虽多,但未有如九霞山樵22之大器者。大雅年及三十时,忧其技不能如意进取,曾求教于祇南海。血性过大雅者,岂可不因迟迟之进步而无焦躁之念乎?唯反反复复学习者,乃九霞山樵不误圣胎长养23之机之功夫。(二月七日)


妖婆


英语中witch一词,虽然一般译为“妖婆”,但年少美貌之witch亦不可谓之少。梅列日科夫斯基24笔下的“先觉者”,邓南遮的“居里的女儿”,以及等而下之的克劳福25的Witch of Prague等,描写颜如玉的witch,细究起来犹多。然白发苍苍之witch,或可称随一26乎?哈代的小说亦有不少取材于妖婆。著名的Under the Greenwood27中的伊丽莎白·安达菲尔德,即属此类。在日本,山姥鬼婆,都不是纯粹的witch。中国《夜谭随录》所载的夜星子之类,可谓略近妖婆也。(二月八日)


柔术


据闻,西人每言及日本,必想起柔术。然而,阿纳托尔·法朗士28在《天使的反叛》一章里,有个情节描写从日本来巴黎的天使,抓住法国警察,投重物以袭之。勒布朗29侦探小说的主人公侠盗罗宾,亦通柔术,乃从日本人处所学也。然日本现代小说中,极柔术之妙的主人公仅有泉镜花《芍药之歌》中的桐太郎。柔术,亦是预言者不得不回故乡之叹耶?好笑,好笑。(二月十日)


昨日风流


赵瓯北《吴门杂诗》云:“看尽烟花细品评,始知佳丽也虚名。从今不作繁华梦,消领茶烟一缕清。”又《山塘》诗云:“老入欢场感易增,烟花犹记昔游曾。酒楼旧日红妆女,已似禅家退院僧。”一腔诗情,令人想起永井荷风之感也。(二月十一日)


发音


爱伦·坡的名字被Quantin版印作Poë之后,法国等诸国皆发音为“坡埃”。据说我等英国文学恩师、已故劳伦斯先生,也发音为“坡埃”。西人之名发音虽有易于讹误之事,但一向尊崇惠特曼、爱默生的人,亦将自己心中的神圣作了误读,实在令人惊讶。不可不慎。(二月十三日)


傲岸不逊


一青年作家在某次聚会席上说:“我们文艺之士……”一旁的巴尔扎克忽打断他,说:“不许与我等为伍。我等乃现代文艺之将帅也。”文坛二三子,素闻有傲岸不逊之讥。然予未见有一人像巴尔扎克者。本来,亦未闻《人间喜剧》之著述成于二三子之手矣。(二月十五日)


烟草


烟草行于世,乃在发现美洲之后。埃及、阿拉伯、罗马等亦有吃烟之俗,仅闻于青盲者流之口。美洲土人嗜烟,哥伦布至新世界时,已知有烟卷、烟丝和鼻烟。淡巴菰30之名实乃植物之名称,但用于品尝烟丝之味的烟管之称,未免滑稽。但欧洲的白色人种,想出吃烟之新构思:轻便之雪茄之发想也。据《和汉三才图绘》载,南蛮红毛甲比丹,首先以船载传来日本者,即如此雪茄之物。村田烟管尚未出世时,我祖先已口衔雪茄,于春日煦煦之街头,仰望天主教堂之十字架,不惜赞叹西洋机巧之文明矣。(二月二十四日)


《尼古丁夫人》


波德莱尔的烟斗诗,本翻自Lyra Nicotiana31,西洋诗人之爱吃烟,与东洋诗人之爱点茶,可谓好一对。小说界,巴里32的《尼古丁夫人》最脍炙人口。唯轻妙之笔容易使读者微笑。尼古丁之名,本出自法国人耶安·尼古特。十六世纪中叶,尼古特以大使之职被派往西班牙,随即获得从佛罗里达进口的烟草,知其对医疗有效,便大力栽培,一时间,法人称烟草为尼古蒂安那33。德·昆西的《瘾君子自白》,进而使得佐藤春夫写出奇文《指纹》。又有出于巴里之后者,又写作一部超出巴里数等的烟草小说《哈瓦那的马尼拉》。(二月二十五日)


一字之师


唐任翻34游天台巾子峰,题诗于寺壁,诗曰:“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题毕,后行之数十里。途上忽觉“一江水”不若“半江水”。即回题诗处,见有人已削“一”字,改作“半”字矣。翻叹息曰:“台州有人。可想古人用心于诗之惨淡经营之迹。”青青35于俳句集《妻木》中,有“初梦醒,红纽欲结成”一句。我觉一字不可,可以“已”易“欲”字。不知青青能拜予为一字之师否。一笑。(二月二十六日)


白雨禅


狩野芳涯36常教诸子,曰:“画之神理,唯当悟得,不当为师授也。”一日,芳涯病卧。偶白雨倾天来,深巷寂绝行人。师徒共默听雨声多时。忽有一人,高歌过门外。芳涯莞尔,顾诸弟子曰:“会也。”句下有杀人之意。吾家吹毛剑,单于千金购之,妖精泣太阴。一道寒光,君看取矣。(三月三日)


批评


皮隆37以讽刺闻名于世,一文人说他:“可以成前人未发之业为事也。”皮隆冷然答曰:“这不很好嘛。君可作自身之赞词。”当代文坛如闻之,有批评党派者,有批评卖笑者,有批评寒暄者,有批评雷同者。毁誉褒贬纷纷,如庸愚之才自赞。一犬吠虚,万犬亦传实。未必如皮隆所谓可做前人未发之业矣。寿陵余子生于此季世,虽皮隆亦难矣哉。


语谬


既有门前雀罗鸣啭之的先生,亦有辩之如燎原之火的夫子。既有赞明治神宫之用材的文质彬彬农博士,亦有议海陆军之扩张、艨艟38不可不罢休之国会议员。昔姜度诞子,李林甫作手书曰:闻之,有弄麞之喜。客视之,掩口。盖笑李林甫误将“璋”字为“麞”字也。今大臣之慨时势,论危险思想之弥漫,曰:“病既入膏肓,国家兴废,在于旦夕。”然无怪天下者。不顾汉学素养,亦不可不谓甚矣。况今之青年子女,商标之英语可解,四书之素读迷茫。托尔斯泰之名耳熟,李青莲之号眼疎。纷纷难数。日顷,偶于书林之店头,见数册古杂志。题为红潮社发《红潮》第某某号。岂不知汉语“红潮”乃女子月经也。(四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