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两人到达较远一个角落的椅子边,而布兰奇一见到客人,就有些疏远其他姐妹。她依旧哼着小曲,独自走近一位客人身旁,突然坐在那人的膝盖上。
“对不起。”她含情脉脉,吸了一口夹在手指间的香烟,静静地对着男人的面孔吹着烟圈。
看样子,那男子刚刚喝下一杯香槟,渐渐恢复了精神,一只手将女人口中含着的烟卷摘下来猛吸一口;同时,另一只手抱住女人的腰向上提了提,以免从自己膝盖上滑落下去。
看到这番情景,另一个人虽然没喝醉,但也毫不踌躇地将肩膀靠向看似最柔顺的女人——金发伊丽丝那里。剩下的一个人,贪欲使他不去挑三拣四,而是全部包揽,从右至左,从左至右,也不看全室女人的脸,只是凝视她们隐藏在衣服里的高耸的胸脯,夜礼服露出的雪白的香肩,独自沉醉于卑俗的空想之中。
看到全室形势已定,第一个离席的是加拿大出身的大块头女子赫塞尔。其他人也跟着她,一个个跨出帷幕,回到下一间客厅。赫塞尔坐在椅子上,憎恶地咂咂舌头,说道:
“真是太不要脸了。那个手脚不干净的布兰奇……她什么时候来的呀?一屁股骑到一个陌生客人的膝头上,简直叫我目瞪口呆!”
“找黑人为情夫,真是恬不知耻……”有人为她帮腔。
如此这般,每夜都为争夺嫖客而生气斗嘴,直到第二天,都是背后说人闲话的资本,一旦被对方知道,对方也不肯罢休,难免为之再争吵一番。
不过,眼下倒很难得,邻座的恶言淹没在男人们的狂笑中,根本听不清楚。布兰奇坐在男人的膝头上,套着真丝袜的两腿摇来摇去,双手抓住男人的肩膀,上身就像划船,一仰一伏。
“我们上楼吧。”短兵相接,直截了当。
她们将“时间即金钱”的格言当作护身符。金钱之都的女人们,只想利用短暂的时间赚大钱,她们绝不会专门围着一个男人而浪费时间,这可是大忌。但是,夫人不一样,对于夫人来说,酒钱就是她的全部收入。故而,只要看到能喝酒的客人,哪怕多一分钟也要留在客厅卖酒给他喝。这里往往就是夫人同女孩子之间发生利益冲突的地方……“昨夜,全靠我的本事卖掉五瓶香槟,可房租延长一周都不肯答应。”类似这样的不满从未断绝过。
眼下夫人二次巡回斟罢香槟酒,为了准备下一拨来客,主动弹奏起钢琴来了。
“约瑟芬,唱支歌吧!”
夫人转头看看一直坐在沙发上的意大利女子约瑟芬,她正陪着头发斑白的掌柜说话呢。于是,这位舞女出身的姑娘依仗自己年轻开朗,很少私欲,也不管听的人如何,主动拍着手大声唱起来。掌柜的也跟着一道唱:
I like your way and the things you say,
I like the dimples you show when you smile,
I like your manner and I like your style;
... I like your way!
布兰奇看起来有些焦急地说:
“我已经醉了,太痛苦了。”
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却嗲声嗲气地把脸紧紧贴在男人的胸口上,大声喘息着。
金发的伊丽丝模仿她。
“到二楼再慢慢说吧。”她握着男人的手指,拉他走。
掌柜的看到这副情景,说:
“不,我跟她呢,都早已配好对了。夫人,再开一瓶!”
夫人飞快离开钢琴,喊道:
“玛丽,快,快去拿香槟酒!”
好一个布兰奇,如今绝望了,只得听天由命了。
“您尽头十足啊!”她有气无力地说。
掌柜的越发高兴起来,他浓浓地抽了一口雪茄,说道:
“只要有钱,随时就能有酒和女人……约瑟芬,刚才那首歌再唱一遍给我听。”
I like your way eyes, you are just my size,
I'd like you to like me as much as you like,
I like your way!
正在这时候,大门的门铃又响了。“对不起,”捧出最后一瓶香槟的玛丽急忙放下酒,请夫人斟酒,迅速跑出走廊。
众多客人涌向下间客厅,接着,在场的有大块头女子赫塞尔,法国来的鲁伊兹用发音奇怪的英语在说话……不久,一个声音干枯的男人大声吼叫:
“没有香槟,我就不付钱!”
三
有的出,有的进,人们络绎不绝,直到过了凌晨三时,客人这才开始停止进出。
女人们每夜熬到天亮,已经习惯了,眼睛疲劳,不知不觉之中胡乱喝着香槟、啤酒以及嗨棒2,头脑沉重。就连活泼开朗的约瑟芬,眼下也没有力气唱流行歌曲了,只是将一只胳膊支撑在琴盘上,连连打哈欠。布兰奇在角落里,做出把袜子脱下、拉高的姿势,仿佛在心里计算着袜子中到底可以塞进多少纸币。
伊丽丝、赫塞尔、鲁伊兹、弗洛拉,她们都并排坐在沙发上,绣眼鸟似的肩膀挨着肩膀。看来话题都说尽了,谣言完结了,整夜不住地抽烟也已经厌倦了,不时地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此时也有人说“啊,我饿了”,但没有一个人提议“那就买个什么东西吃吃吧”。
突然,门铃声唤醒了全家的疲倦。
或许为了振作精神,夫人不等玛丽开门,自动走出门口,迎进两位头戴礼帽、身穿皮外套、手戴白手套、执洋手杖的绅士。他们一身打扮,处处看来都是交际场上老手的做派。夫人恭恭敬敬将他们领进下一间客厅,喊道:
“姑娘们,来客啦!”
大块头的赫塞尔第一个站起来,在进入下一间客厅之前,按照女孩子们的癖好,先偷看一下究竟是不是真客人。她拉开布幕的一道小缝一看,突然露出怪异的神色,回过头来,“嘘”的一声制止了大家。
“那家伙?”
同伴们立即明白了,互相对望了一下。这时,布兰奇走过去,又从幕缝里瞅了瞅:
“嗯,没错。”她蹑手蹑脚回到大伙身边。
“是暗警,还穿着夜礼服呢。……夫人怎么没认出来呀?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家伙的长相。”
一句话引起吃过苦头的女孩子们的警觉。纽约警察每月必有一次清查逃漏税的酒贩子和夜间街头的卖淫女,他们装扮成客人暗地查访。这种倒霉的事每人都遭遇过一两次。因此,大家也不惊慌,脚步轻轻从廊下经地下餐厅离开,或者自后院潜入邻家,或者伫立于地下出口做好准备,一旦情况紧急就逃向大街。
夫人毕竟对这个社会看得很透,她对大家吆喝两次,见没有一个人出来,心中完全明白了。于是,她在那人索要香槟的授意下,故意拿出一大瓶来,咕嘟咕嘟斟满之后,说道:
“先生,不行啊,不能开这种玩笑……”说着,便从袜筒里捻出二十美元纸币,塞进那人的口袋。
“得罪啦。”她说着笑了。
两个暗警立即会意的样子:“哈哈哈。没办法,这也是工作,好吧,最近还会再来……”说罢,站起身来。
“还望多关照。”
多么奇妙的对话,夫人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啪啦”关上门。回到客厅的沙发上,仿佛倒了酒桶,将沉重的身子“扑通”倒下来,大声骂道:
“哈,这些畜牲!”
好大一阵,家中寂然无声,一切声音都断绝了。不一会儿,“丁零零”,家犬汤姆从幕间露出脸来,担心地望着夫人的脸。接着,从餐厅上来了布兰奇,她同样瞅瞅客厅:
“夫人!”她叫了一声。
可是夫人已经心灰意冷,懒得回答了。
“夫人,不过今晚上倒是老老实实回去啦。”
“是呀,”夫人气呼呼的,“给了他们三四张美元现钞呢……”
“三四张二十美元……”聪明的布兰奇心想夫人想必太夸张,故意加了一句,“真不幸啊!”
这时候,接二连三,逃往后院的人都回来了。“啊,冻死我喽……”
大家喊叫着,看到危险已过,一起跑回客厅。布兰奇故意恶作剧,再次夸大其词地说:
“夫人给了他们七八张二十美元现钞呢。”
“哇……”大家瞧着夫人的脸孔。
夫人在女孩子的一片同情和惊叹声中,显得更加气急败坏,忽然将靠在沙发背上的上半身挺直,扫视着大家,说道: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五十年跌打滚爬混来的本事。只要瞧上一眼,就会明白,有的五美元就能打发他默默回去,有的十美元也不放在眼里……你们最关键的本领,就是要修炼出这副眼光。怎么说也度过五十年了,当年罗斯福和麦金莱大总统还都是拖鼻涕的毛孩子呢。”
“五十年……”有人重复着,另一人问道:
“当时,安德鲁·卡耐基3还是个没有分文的穷光蛋呢。”
“是吧,我那时候连一枚戒指都没有也活过来了。”
大家再也不知道如何应对,都一概不出声了。夫人扬扬自得地反转过身子,说:
“这完全是实话,五十年前,我没有一枚戒指……”
她回忆过去的经历,对于眼下人生中打拼而获得的成功,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她静悄悄离开沙发,回头瞧了一眼女孩子们,便到楼上去了。
她衣裾的摩擦声似有若无之间,约瑟芬早已耐不住了,她倒在沙发上,天真地大笑起来。
“大总统罗斯福还是拖鼻涕的时候……”布兰奇模仿夫人的语调,赫塞尔跟着说:
“五十年前,我没有一枚戒指……”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大家一同笑起来。
不知从哪间房子里传来钟鸣,司机老婆弗洛拉侧耳倾听。
“已经四点了,今晚上很不吉利,我得回家了。”她转头看了看从外边来做临时工的朱莉娅。
“是呀,那就走吧。”
两人上了三楼,褪掉夜间装束,换上外出的便服,戴上帽子,面纱里再围上围巾,轻轻敲一敲夫人的房门。
“四点多了,我回去了。明天晚上再见。”
说罢,“咚咚”跑下楼,在走廊上拖着长长的嗓音向伙伴们道别。走到路上,不巧碰到鲁伊兹的情夫,这家伙是和鲁伊兹一起从法国来打工的汽车工程师。
“晚安。”他来了个欧式的怪动作,摘下帽子,问道,“鲁伊兹呢?”
“她在客厅,晚安。”
每天凌晨五点左右,是情夫们一同涌来的时刻。这些白马王子登上台阶,按响门铃。
“好冷啊,好冷。”他们故意颤抖着身子。弗洛拉和朱莉娅向第六大道走去。已是十二月半,一整夜奔驰于城中的电车的轰鸣,如拍岸的惊涛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不知从何而来的深沉的寂寞充溢全身。自街角的小剧场扩展开去的百老汇,就像天刚黑时一派通明,街灯的光芒比月清白,较水冷艳。就连名副其实的大都市,眼下也一样面临着无边的静寂。
她俩不约而同地相互依偎着身子,走出十来米远,来到那座歌女们住宿的旅馆前边。两三辆待客的马车的阴影里,走出一位嘴含大烟斗的男人。
“今晚上真早啊。”
朱莉娅透过四边灯影,说道:
“啊,我们走早啦。好久不见。”
这人是电车乘务员弗洛拉的丈夫,他每天凌晨四点在附近的车站交接班,下班后依旧一身制服,来到这一带等着妻子回来。弗洛拉轻轻吻了他。
“今天运气不好,有暗警进来,四点钟就结束了。”
“是吗,生意还算好吧?”恬不知耻的丈夫问道。妻子也很平静地说:
“这个嘛,没啥了不起。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各忙各的。是吧?”她说着,回头看看朱莉娅。
“嗯。”朱莉娅点点头,“最会拉客的当属布兰奇,我到底不能像她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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