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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夜梦

今日,以漂泊之身,乘上由北美洲开往彼岸欧罗巴的法国“布列塔尼号”轮船,准时离开哈得孙河口码头。


七月,天空高旷。纽约奇峰耸峙的高楼大厦,横空而过的布鲁克林大桥,矗立于水中的自由女神像——几年来,司空见惯的海湾的风景,逐渐地消隐在天空与波涛之间……轮船沿着绿色茵茵的斯塔滕岛岸边,驶离桑迪胡克河口,眼看就要漂浮在烟波浩淼的大西洋海面上………


啊,美国的山山水水,一瞬间,这一生再也别想看到了!一度离去,何日何时还有再来的时机?!


我背倚在甲板的栏杆上,心中一阵焦急。我还想再看一眼念念不舍的岛边的森林、村舍的屋顶——啊,一直到我上船前一天夜半,我在这里度过了夏季的一个多月时光。——然而,七月上午酷烈的炎暑,蒸腾的铅灰色的水蒸气,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天空、海洋,不消说森林和人家,就连那高高的小山也隐蔽在村头的云层里,依稀难辨。


思念,流连,痴情——啊,怎么还有这么多剧烈而难堪的苦闷?心性文弱的我单身孤旅,今夜里悲冷的月光静静照射着船窗,我要发狂了,说不定会一头栽进大海……想哭的时候只好大哭,悲哀的时候只好诉说悲哀,借此获得心灵的慰藉。我于大西洋漂摇的海轮上,拿起笔来……


***


回想起来,四年前离开日本。如今,美国成了我的第二故乡。千头万绪,令人怀想。其中最难忘的,啊,就是昨夜才分别的小女子——可爱的罗莎莉小姐。


那是今年夏初,果树园里的苹果花散尽的时节。四年来,我想观看、考察的美国社会各个角落,大体上都经历过了,因而这个秋末,在等待故国寄来赴欧旅费的期间,为了躲避纽约的苦夏,我搬迁到横亘于湾口的斯塔滕岛岸边。


提起这个岛,大凡在纽约度夏的人都知道。不论是南部海岸还是内陆海岸,随处都是海滨演艺场、纳凉场和游泳场等设施。然而,我所选择的静养之地(虽然也在同一个岛上),却是交通不便、极为偏僻的海边小村庄。这里只有在周末,城里酷爱钓鱼的青年会光顾,其他人或许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乘坐屋形船似的扁平、椭圆状的大汽艇,横渡水面,驶抵对岸,立即换乘火车,只需半小时就能到达那里。平日,从看不到绿色的纽约市,忽然来到这座海岛,四周空气清新,原野颜色美丽而富于变化,使得人们大为惊讶,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同是美国田园,拂晓时分那种大陆性广漠而单调的景色早已使我厌倦。而今尤其令我惊喜的是,这座海岛的景色完全相反,既小巧可爱,又不乏变化。以铁道线为界,一侧是小树林和细流涓涓的碧绿原野,穿过这里,可以窥见一带静谧的内海;另一侧是顶戴着浓密杂树林的小山,形状高低起伏,有的地方不由令我想起逗子、镰仓一带的景色。还有,一望无垠的平地,黄白野菊竞相开放的绘画般的牧场,芦苇、香蒲以及萍蓬等水草,郁郁青青、令人战战兢兢的沼泽地。


眼睛掠过这些总也看不够的景色,火车驶过四五处小小的木造车站后,就快到达我要下车的小村庄。车站是木板铺设的月台,下了火车,立即能看见道路两旁各有一家德国人开设的酒馆相向而立。门前各有海滨旅馆迎客的公共马车。附近民家簇居,有杂货店、菜场、肉店,以及贩卖日常必需品的村中小店。随处可以听到婴儿、小孩子的喊叫声,还有主妇们尖厉的斥骂声。


从这里沿着一条道路前行,时而向右时而向左,走过两三百米枝叶繁茂的枫树林荫路,两侧是未加砍伐的杂木林,以及绿草如茵、香花美艳的山冈,还能看到上面稀稀落落几处污秽的房顶。四面八方伴随着不间断的小鸟的鸣啭,一阵阵狗吠声和鸡啼声,一同在千里之外的远方回荡。


沿着越来越幽静的道路,跨过凹凸不平的小山丘,便是通向海边的小道。这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一旁,矗立着带有回廊的两层楼宿舍,这里就是我租住的旅馆。前方是高高的杂草和灌木丛,密不透风;后面包围着蓊郁的槲树林。回廊边有两棵老樱花树,遮蔽着屋顶。稍远的草地上,生长着两棵粗大的苹果树,低矮的枝条向四方扩展。


房东是个刚满五十岁、头发赤褐色的小个子男人,被岛上的铁道公司雇用了近二十年。他每天乘火车到总局上班。这位美国人,虽说是个木讷、沉静的男人,但对我这个通过别人介绍办理租住手续,刚从城里搬来的房客,他像迎接十年未见的亲人一般,连同面貌恶俗、牙齿脏污的妻子一起,带我家前屋后——从菜园到鸡窝都瞧了一遍。他还特地把我介绍给他家的宠物狗斯波特,将整个斯塔滕岛的地理对我作了说明。最后,他搬出摆设在客厅里的《韦氏大词典》,叮嘱我说,遇到不懂的英语,可以查找这部辞书。


我租下二楼面向后方槲树林的一个房间。整个上午,我埋头整理这几年走过芝加哥、华盛顿、圣路易斯等美国各地时所搜集的各类书籍的目录和资料;午后则坐在廊缘边的樱花树荫里,沐浴着越过小山吹来的凉爽海风,或读书,或午睡,日影移动之中,等待着适合散步的夕暮。


同房东家人共进晚餐之后,正好是七时半。我照例手执拐杖,顺着灌木杂草之间的小径,越过小山冈,下行到海滨。水边是一片阴湿的牧场,不像纽约州海岸,看不到一块怒涛激荡的山崖巨石。这里就像沼泽地,一带芦苇丛生的长长浮洲,翠碧欲滴,突向湛蓝的海面。这条浮洲的轮廓呈现出明快而舒缓的曲线形状,初看起来,我自然地联想到仿佛是一位纵情于欢乐之梦的裸体美女太疲累了,慵懒地躺卧在那儿。


浮洲的背荫里。所幸平日海湾水面平静,潮水也不汹涌,挽系着几艘附近村子的钓舟、小船和机动船等。这些船只一律涂成白色,犹如公园水池里游动的天鹅。日落黄昏之顷,殷红的晚霞照映着碧水,与浓绿的浮洲相互对应,呈现着难以形容的瑰丽色彩。


我已经没有余暇探访岛内其他胜地美景了。我每天伫立于同一个地方,凝视着同一处海湾和浮洲,永远瞧个没完。不一会儿,四周次第黯淡下来,最后就连纯白的小船和黑沉沉的水面也看不见了。美利坚的黄昏消失了,不知不觉进入静谧而又明丽的六月的夏夜。


啊,这六月的夏夜,多么空灵而又迷幻的世界!日渐加剧的暑热,周围群聚的蚊蚋,同时,野外一派森林,无数的萤火虫骤雨般四面交飞。晚潮在繁茂的芦苇根下啜泣,水杨树和枫树叶在夜风中低语。蟋蟀和青蛙的歌唱尚未断绝,不知名字的小鸟又开始鸣啭。空气里弥漫着夜间猛然生长的野草的芳香。我这个天涯孤客,即使像所有诗人梦想的那样,一度幸遇瑞士的夏夜或意大利的春宵,但唯独这斯塔滕岛的夏夜,任何时候都不会忘却。为什么呢?我如今向海而眠,背对憩息的森林,半个身子埋在高高的野草丛中。我仰望着无限太空中的无数星辰,盗听大自然所有的私语,尤其是于苍茫中目睹声势浩荡的“萤火之雨”,此人此身,不知不觉,已不打算继续待在冬天将至的北美大陆,只想在颓废诗人所吟咏的梦乡“东方之国”的天空下彷徨,因为我被一种强烈的神秘和恍惚所打动……


搬来这个岛上第一周的夜间,按惯例饱览黄昏的浮洲之后,我还不想马上回家,便信步沿着来时草中小径,走向小山坡。


或许是气候原因吧。萤火虫比寻常更加苍绿、辉煌,星光也很明亮,野草浓郁的香气弥漫四方。啊,我比平时更加深刻地感到这才是真正的愉快的夏夜。没有花朵枯萎的冬日,没有风暴,也没有死亡和失望,什么也没有,身心和灵魂都陶醉于唯有夏天才有的快乐之中……我真想像兔子或狐狸一样,躺在杂草丛中,安然地睡上一觉。或者依杖仰望繁星如雨的夜空……这时,小山顶上一户人家,伴随着钢琴声,突然传来年轻女子的歌唱。


我侧耳静听。不料,钢琴声如露珠落地,即刻消失了,歌唱也只有一段,似乎是愁绪满怀的低吟也一下子停了下来,剩下的只有明丽冷清的夏夜,只有虫声与蛙鸣。


我忘记了群集的蚊蚋,久久伫立于草地上,最后蹲下腰来,凝视着山顶上的那户人家。


等了很久,再也没有听到歌声的希望了。树荫里透射出的窗内灯光也消失了。这时,两声狗吠,墙根小门哗啦打开了。


我这才从梦中醒来,感到极度疲惫。啊,今晚只想赶快回家,什么也不干,即刻上床睡觉。我快步越过山冈,沿着荒草离离的弯曲小路前行。突然,十多米远的前方有个纯白的影子在走动……是一位女子小巧的背影。夏夜空中明净,星月交辉,萤火明灭之中,我看到那女子挥动日本式团扇驱赶蚊虫的纤纤玉指,还有那纯白的衣服与白色的短靴。光线虽然晦暗,但却看得颇为分明。有时,幽暗与朦胧中,反而能看清微细的物象。


女人的身影一度隐没于超过身高的杂草丛中,同时,嘴里又开始唱起什么歌来。到最后,没想到她在我租住的家门口停住了。


我很惊奇,在十多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这位陌生的女子站在房子外,半开玩笑地用尖细的嗓音高声叫唤了一声——或许这就是对一切都不在乎,一点不讲礼仪的美国生活的特征。女房东在家里大声招呼道:


“Come in.”


然而,女子没有进屋,她说虽然有蚊子,但夏天还是外面好。说罢,她就在香气馥郁的忍冬花丛边坐下了。


这女子就是刚才唱歌的那位。她就是我至今不忘的罗莎莉。


啊,当初女房东向我介绍她时,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单凭这一点,我并不认为她可以成为密友。为什么呢?因为凭我这些年的经验,美国女子无论如何,谈起话来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她们谈起极端的艺术论以及激烈的人生问题,显得十分快活,而且思想健全,所知甚多;而我有时在一个新场合,即使被介绍给新结识的女人,除了出于练习外语和观察人情之目的以外,绝不指望会有纯粹愉快的交谈说笑。


所以,那天夜间,我对初次见面的罗莎莉也一如从前。作为义务,一个青年男子对一个青年女子,不管是可厌的汽车还是教堂的什么事,作为见面的话题,什么都可以随便聊聊,对付过去。没想到,她劈头就问我,大意是:


“你喜欢歌剧吗?”


紧接着就谈到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她说今年是第四或第五个年头了,美国乐坛再度为之掀起狂热的高潮。她还谈到梅尔巴1,以及今年初春在美国演奏的施特劳斯的《家庭交响曲》。这些都是远远出于我意料之外的话题。此时才感到自己愚钝,犹如遇到一位百年知己,激动得我热泪盈眶。


我坦白,其实我很喜欢西洋女子。我最喜欢的是,和西洋女子一起,在西洋的天空下,于西洋的河湖边,用英语或法语等西洋语言,谈论古希腊以来的西洋艺术。我之所以对美国女子抱有成见,大多是出于我预先的设想。


房东女主人平时说话也很高深,不过,或许出于美国女子之习惯,当年轻人聚在一起,谈兴正浓时,不论母亲还是教师,都尽量不去妨碍她们。所幸,听到了某种响声,她便离开座席到后院的鸡房去了。


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日本女人的生活、流行、结婚等方面,于是我不假思索地问罗莎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