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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虚与气

虚与气的关系中又扭结着形与象的分别,所以这两组概念我们结合着来讲。


张载认为,实存的世界是由两种存在形态构成的:一种是太虚,一种是气。太虚不意味着不存在。张载讲:“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17]对“气之本体”的解读非常重要,我认为张岱年先生的解读是唯一正确的解读,张先生《中国哲学大纲》讲得很清楚:“体”不能读成“体用”的“体”,这里是“本来样子”的意思。[18]太虚没有形,注意,“无形”不能说“无形无象”,否则是语言的滥用,哲学家用语言得有诗人一样的苛刻。举个例子,我们讲到周敦颐的动静问题时,我说“动静互为条件”,你要注意这个表达,用别的表达是不对的。不是“动中含静,静中含动”。“动中含静,静中含动”在某种意义上还是含糊的。我的态度是:哪怕是错的,也得把话说具体。所以我们一定要注意语言问题,因为我们是用语言来工作的。虽然我对西方哲学中分析哲学这一脉并不是特别心仪,但是分析哲学中用语言分析这一点我觉得非常重要。“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太虚是无形的,这是气的本来状态。“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其”指什么?是气的聚散,还是太虚的聚散?“其”是太虚吗?太虚可以聚,但它可以散吗?张载对气有两种使用方式:一为有形的气;二为包括太虚无形状态的宇宙间恒久存在的统一的气。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地万物的存在,不过是气的不同形态。张载又说:“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19]在陈来老师的书里画了一幅图:太虚到气再到万物,万物再回到太虚。最早的版本,即辽宁教育出版社的版本和现在通行的版本不一样。现在这一版,万物消散的时候有一个气的阶段。[20]从材料上看,我觉得还是前面一版是对的,万物直接返回太虚,这是虚气循环的过程。


这里有几大要点:第一,太虚和气是并存的,无形的太虚与气是并存的。第二,由于太虚也是气的一种状态,所以太虚不是“无”。张载说:“大《易》不言有无,言有无,诸子之陋也。”[21]大《易》的传统是不讲有无的,所谓的有无就是幽冥,也就是可见还是不可见,幽即不可见,明即可见。这讲的是实存的问题,太虚一定是和万物的聚成状态,以及气的中间状态同时并存的。所以才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22]张载哲学的根本指向还是在对治佛老。张载破除“无”的理论思维方式与郭象破除“无”的理论方式是一样的。郭象破王弼的“无”是对王弼哲学的发展。我认为,从王弼到郭象是从“本无”到“释无”,而不是从“本无”到“独化”,郭象是对王弼的发展而不是对王弼的反对。郭象的意思是,你王弼讲无还是不对,无不是个东西,无不是存在,无就是没有。对于“知太虚即气,则无无”这句话,关键在于对“即”字的理解。张岱年先生这一系和牟宗三先生这一系,非常关键的不同便在于对“即”字理解的不同。牟宗三先生把“即”读成“相即不离”,[23]张岱年先生则读成系动词“是”,太虚就是气。[24]太虚和气相即不离与太虚就是气哪个对?当然“太虚就是气”是对的。你去读《正蒙》,有太多明确的证据。比如张载在解释天象的时候说,日月星辰的背景就是太虚,“无以验其牵动于外”[25],由于看不见太虚的形状,所以你不知道太虚是运动的。所以太虚和万物、大地、日月星辰是同时存在的。由于是同时存在的,也就是说,它不是相即不离的。如果是相即不离,那么太虚就永远在所有万物当中,离不开有形的万物,但是在张载的哲学话语里面,太虚显然是可以脱离具体的事物而独立存在的。所以才能理解张载讲的“昼夜”,夜对应的就是太虚;“幽冥”,幽就是太虚;“聚散”,散就是太虚;“清浊”,清就是太虚。总不能说清浊相即不离吧,总不能说聚散相即不离吧?尤其不能说昼夜相即不离,昼夜当然是昼完了之后再夜,夜完了之后再昼。所以,这里我们要明确,“知太虚即气则无无”,太虚就是气的本来状态,是无形的状态,聚起来就是有形的状态。这样的一个图示针对的还是佛老,分别从两个方面针对佛老。


一个方面是佛老的宇宙论。张载说:“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不识所谓有无混一之常。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则物与虚不相资,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26]“虚无穷”,虚没有形体,因此对虚是没有任何具体限定的,也就是说太虚是没有任何具体的象状、性质的。“气有限”,气是有限定的。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张载所讲的宇宙应该是一个有确定的量的宇宙,不是一个无限的宇宙,气在一定的量中轮回,这也是后来二程批评他最多的地方。“体用殊绝”,体和用之间被隔断了,道家这样一种有生于无的观念在哲学上显然是错的。接着他又讲佛教的问题是什么。“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带来的结果是“物与虚不相资”。佛家为什么说空?因为世界万物都是虚假的,因为不真,所以空。“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也就是说,实际上万物都是虚假的,是不真实的,背后的太虚才是真实的。而张载认为气的不同状态都是真实的,在这一点上张载和程颢一样。“物与虚不相资”带来的结果是“形自形,性自性”,形体归形体,真实的本性归真实的本性,所以形体和真实的本性之间是打断的。这样一个“形自形,性自性”的思想导致的是“以山河大地为幻妄”。所以张载的虚气结构对抗的是道家和佛教的世界观,这是一种哲学上的批判。总之,张载说,你们对世界的理解是错的。


第二个方面,虚气关系指向一种生死观。这里张载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他在哲学上批判的是道家,在生死观上批判的却是道教。他认为,佛教和道教在生死观上的问题是:“彼语寂灭者往而不反,徇生执有者物而不化。”[27]为了自己有限的形体而执着于自己狭小的有,是只知道物,不知道物的变化消长的过程。道家那么留恋长生吗?道家不是这样的。道家的生死观最典型的体现是庄子和陶渊明。《庄子》里有一段,几个人相与为友,其中一个生病了,另外几个人去探望他,探望的时候也没拎点什么东西,也没安慰他,而是倚在门口唱歌。唱的大意是:哎呀你生病了,哎呀你要死了,上天会把你变成老鼠的肝呢,还是虫子的手臂呢?想象力真是丰富!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就说:你们也太不达观了。天地就好像炉子,造化就好像炉子旁边的工匠,我们就好像炉子里的铜和铁。如果炉匠在炼铁的时候,铁在炉子里喊:“我一定要做干将莫邪!”也就是要做锋利的宝剑,那炉匠肯定会认为这块铁不祥。如果人在回炉的过程中,高喊“我要做人,我要做人!”造化也一定会以为不祥。(《庄子•大宗师》)贾谊《鹏鸟赋》也用了这段典故:“且夫天地为炉而造化为工,阴阳为炭而万物为铜。”当然贾谊的《鹏鸟赋》里面,更多些沉痛的意思。这样的一个道家生死观,再往下讲,就是陶渊明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28]这诗实在太好了,你不得不觉得这个好,也是一个字都不能改的。显然,道家不是“徇生执有”的,不是留恋有限的形体的,留恋有限形体的显然是道教,张载在这里有一个知识上的混淆。执着于有限的形体的,这个叫“物而不化”。批判佛教生死观的话是:“彼语寂灭者往而不反”,那说死亡就是寂灭的,叫“往而不反”。这里张载到底在说什么?后来朱子讲,张载是讲“死而不亡”的,张载破了一个小轮回,造了一个大轮回。[29]他认为佛教的生死观里,最荒谬的不是轮回,而是寂灭。我们可以看到张载读佛教的书确实不太认真。也许以儒学为根本的人,读佛教的书确实不能太认真,读得太认真思想结构就不知不觉地变了。


那么,张载的生死观是什么?张载认为,形体是有消散的,我的真常本性却永远存在。“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30]消散了无形了,恰恰反而得到了我的身体,破除了小的身体后,我们就融入了天地造化的大的形体。“聚为有象”,这里的象和形不能分开,这里显然是书写的时候为了文体的优雅而使用了“象”字,它的意思还是“形”。这里的“吾常”就是我的真实本性。按道理讲,聚为有象之后,我就有了“小我”,有了肉身,我就开始从肉身出发,开始有了自私自利的念头。然而,有了狭小肉体的人,仍然能够有真实的本性。在这个地方,我们看到,张载的生死观比较接近道家生死观,其实还是不够儒家。所以二程对张载的生死观是有批评的,他们的批评和朱子的不同。朱子讲“大轮回”,对张载还是有点误解,但是二程的批评,是非常深刻准确的。二程说,你这样的一个虚气循回,带来的结果是,造化在创生万物的时候,要资于既弊之形,既返之气。万物散而为太虚,太虚就是万物的尸骸,这就是“既弊之形,既返之气”。如果这样,那么造化的生生不已就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天道的生生不已显然受到了限制,这怎么可能呢?[31]这是二程不能容忍的。在《近思录》里有一条讲:道就在鼻端。按照张载的讲法,你吸进来的气就是刚才呼出来的,因为气是有限的。在这个地方,二程讲天道自然生生不已,[32]是强调绝对的创造。


既然二程不同意张载的生死观,那他们的又是怎样的呢?在解释《论语》的“未知生,焉知死”的时候,程颢说:“死之事即生是也”,[33]死亡这件事说的其实就是“生”,个体消亡是生生不已得以实现的逻辑环节。如果每个个体都不消亡,未来的新生命在哪里创生?如果长出来的每一株草都是不死草,第一年能长,第二年还能长,那第三年的在哪儿生,哪儿有空间长草呢?如果个体是可以不消亡的,也就意味着天地生生之道就是可以停止的,也就是天地之道“或几乎息矣”(《周易•系辞》)。所以,程颢要破的佛教的生死观不是寂灭,而是轮回,他认为寂灭是对的,轮回才是错的。这个世界,人消亡了,就是往而不返,个体的灭尽无余是天道生生不已得以完成的逻辑环节。所以你能体会到,在程颢这里天地就好像一团活的火,跳动不息,我们每个个体就是天地这团活火中跳动的小火苗,一闪而灭,是新的火苗诞生的条件。从这个角度上讲,二程兄弟在一个新的哲学高度,建立了真正属于儒家的生死观,这里可以看出二程兄弟的伟大。所以,从新生命的角度讲,个体的消亡当然是充满欣喜的事情。这样,就没有必要有过多的对生命的留恋。这里,我们就能明白二程兄弟对张载生死观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