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的世界观有如几何学般的精美和均衡,他曾有这一段论述:
大抵天下事物之理亭当均平,无无对者,唯道为无对。然以形而上下论之,则亦未尝不有对也。所谓对者,或以左右,或以上下,或以前后,或以多寡,或以类相对,或以反相对,反复推之,天下之间真无一物兀然无对而孤立。[5]
“亭当”就是稳当的意思,道理一定是稳当均平的。“无无对者”,这句话里我们可以看到程子对朱子的影响。如果一定要说有无对的,那只能说“唯道为无对”。但严格讲来,由于有形上、形下的区分,所以也“未尝不有对”。“所谓对者,或以左右,或以上下”,有左右、上下,空间的结构就出来了;“或以前后”,有了前后,时间就出来了;“或以多寡”,既有多寡,数量就出来了。“或以类相对,或以反相对”,有些东西相对是因为彼此相似,有些东西则是因为彼此相反而相对。说到这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周易》的卦序了,《周易》的卦序中要么是“反”,要么是“对”,比如,《乾》《坤》是对,《屯》《蒙》是反。接着他说:“反复推之,天下之间真无一物兀然无对而孤立。”“兀然”就是单独的意思,天下没有这样单独的东西。这一段话体现了朱子世界观的整体。这个世界观从哪儿来的?当然是从《太极图说》里来。
在批评胡广仲时,朱子说胡的思想是“左右偏枯,首尾断绝,位置重叠,条理交并”。[6]“偏”是倾向的意思,“枯”是背离的意思,偏向于左则背离了右,或者相反。空间上不均衡,时间上也不对称,所以说胡广仲的讨论方式是“畸零赘剩,侧峻尖斜”。[7]或者有体无用,或者有用无体,体用之间悬隔;或者悬空立一个不需要的概念。在朱子看来,凡是有始无终、有体无用、有左无右、有上无下这类“畸零赘剩,侧峻尖斜”的道理,就一定是不对的。所以,朱子在整理《太极图》的时候,对当时流行的一些版本进行了抨击。在那样的图式里,太极成了“尖斜”的太极,一个不均衡、不对称、不平整的太极。朱子批评这样的图式是“畸零赘剩,峻侧尖斜,更无齐整平正之说”。[8]朱子认为天下的道理一定是齐整平正的,这是他基本的世界观,而这个道理又充分体现在《太极图说解》中。《太极图说解》里最根本的相对就在于从“太极”到“两仪”之间的变化。我们大家可以回想一下前面讲过的《太极图》。重点是看《太极图》的上面两圈。首先“太极动而生阳”,阴阳当中含太极,有形上、有形下,形上形下是一对;接着看阴阳,阳中含阴,阴中含阳,阴阳互为条件。这里一定要注意,不能完全按字面理解《太极图说》,以为先有阳后有阴,阳动与阴静是时间先后的关系。否则《太极图》的第二圈应该把右半圈截下来,移到左半圈之下。但无论哪一个《太极图》的版本,第二圈都是这样完整的一圈。一边是阳之动,一边是阴之静,这样,一动一静之间就有了全部的对立在里面,包括我们前面说的上下、左右、前后、阴阳、刚柔等各种对立。
朱子的《太极图说解》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一个部分是《图解》,一个部分是《说解》。《图解》的部分非常重要,我们大概说一下。图的最上面一圈是“无极而太极”,讲“无形而有理”,这个部分我们下面再具体讲。第二圈左边为阳之动,右边为阴之静,中间的小圈是太极本体。太极在阴阳之中,所以朱子讲太极的时候说“不杂乎阴阳”,也“不离乎阴阳”。如果“杂乎阴阳”,形上和形下就没有了区分;如果“离乎阴阳”,形上形下就成了孤立畸零的了。“阳之动”指的是太极之用,“阴之静”指的是太极之体,静为体,动为用。我们讲“动极而静”“静极而动”时一定要落实到“一动一静互为其根”上,动静是同时产生的,而且互为条件。在所有的对立中,最重要的是体用,所有的事物当中都有体用。
体用这对概念,远比我们一般理解的复杂得多。“体用”问题讲不清楚,朱子的其他概念的理解就将全部是含糊和笼统的。在讲到“体用”时,我们常常把这两个概念用得太过简单,从而把很多问题都消解掉了。在我们过去的分析中,“体用”曾经一度是有揭示性的——能够揭示出思想的张力和主题的,但是我现在越来越发现,这两个概念的僵化使用,非但不具有揭示性,反而具有遮蔽的意义。
在概念的使用过程当中,我们特别容易陷入这种境况:一对具有揭示力和洞见的哲学范畴,在长期使用中慢慢变得僵化、简单化,它们在思想史语境当中的那些关键的内涵和意义反而被剥蚀掉了。这种简化是非常可怕的!而这种简化在语言和思想的历史上又是不断发生的。从中国当代诗歌的处境中,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这样的问题。诗歌试图通过词的“陌生化”来重新获得某个词所具有的丰富的内涵和深刻的揭示力。当年顾城讲过:我之所以要写诗,是因语词就像钞票一样,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传来传去弄得非常脏。我要通过我的诗去把这“钱”重新洗干净,把这个词重新洗干净。但无论怎样具有揭示力的表达,都会在阅读和转述的过程当中重新陷入遮蔽。我现在看我三十出头时候写的文章会有一种感觉:为什么会用这样的修辞呢?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锐利的词呢?现在看来,再锐利的词用一段时间后仍然会流于俗套。欧阳江河说过一句话,我特别喜欢,他说:洗是永远洗不干净的,索性我们就把它用得更脏。
“体用”这对范畴在既有的哲学史和思想史的研究当中已经被弄得非常“脏”了,这对词变得极具遮蔽力。一般情况下,理解问题的时候说到“体用”,就感觉好像已经懂了,但真正的麻烦在于其实你并没有真正弄懂。把一段文本解释成“体用”这对概念时,觉得已经解释清楚了,里面真正的哲学洞见和内涵反而恰恰因为这对词的僵化使用而被完全遮蔽掉了。最近我在重新体会宋明道学,特别是北宋道学,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程颢讲的“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的深刻含义。为什么程颢想到这层道理,会兴奋得“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原来讲到“无独必有对”的时候,强调“无独必有对”这个道理是通过“对”的确立来安置普遍存在的“感”,“对”是“感”的逻辑环节。我们前面讲到张载的时候就特别指出,二体的对立在逻辑上安置了“感”的可能性。没有二体,何来“感”?这一分析没有问题,但对“无独必有对”这一思想的真正意义的揭示还不够全面。我们前面讲到朱子的思想时,说他的思想中有几何学般精美的均衡世界观。以此为标准,他批评了那些“畸零赘剩、侧峻尖斜,更无齐整平正之处”的道理。“齐整平正”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呢?就体现在这个“对”字当中。而所有的“对”中,最重要、最根本的一对是“阴阳”吗?不是。是“体用”。
我们可以简单看一下《周易本义》的先天卦序图的横图。在那个图中,我们可以看到从太极到两仪、从两仪到四象的这种分化。每一次的分化都是阳在前、阴在后。到两画时,四象,也即“太阳”“少阳”“少阴”“太阴”就出来了。至三画,则形成了“八卦”。八卦的先天卦序是乾、兑、离、震、巽、坎、艮、坤。至六画,则六十四卦已经齐备。先天卦序的横图有个非常有趣的结构:从下往上,任取三组,都会看到乾、兑、离、震、巽、坎、艮、坤的顺序。这一结构何其简洁、自然、精美!就这样一个简单的二分,一刚一柔,一阴一阳,里面的内容已经非常丰富了。“乾”是什么呢?是“健”,而“健”最根本的意思就是“经久、持久”。不要以为“健”就是“动”,“健”是真正意义上的持久,无论动静都可以持久。“坤”是“顺”的意思。“震”为“长子”,因此“震”的品格像“乾”。“巽”为长女,因此“巽”的品格类“坤”。震卦是“动”的意思,而“动”的原因是因为阳在下,阳在下当然要动,要往上走;“艮”的卦象正相反,阳爻在上,已到了极处,所以是“止”。在这样简单三画卦里,就已经包含了非常丰富的内容。何况还要再往上分?分到六画,则六十四卦齐备,用来理解世间大的人生处境就已经够了。当然,朱子说六十四卦之上还可以再分。虽然世界越来越复杂,但都可以包含在六十四卦的道理当中。在我看来,先天卦序和后天卦序的区分在于:“后天卦序”着眼于“用”,而“先天卦序”着眼于“体”。当然,“体”当中又分“体用”,“用”当中也有“体用”。这就是复杂之处。首先,“太极为体,阴阳为用”。其次,阴阳互为体用。如果从“阳”的角度讲,“阳”是“体”,“阴”就是“用”;如果就“阴”的角度讲,“阴”为“体”,“阳”为“用”。整体看过来,也就是说,阴、阳构成了互为体用的关系。所以任何一个单一现象当中都有它的“体用”。所以朱子讲,“天地之间,真无一物兀然无对而孤立者”。
朱子有不少关于体用的讨论,最主要集中在《朱子语类》第六卷,其中有六段连续的材料全都在讲体用问题,通过这几段材料我们可以知道朱子的体用观念远非那样简单。在以水做比喻讲体用问题时,朱子说:“如水之或流,或止,或激成波浪,是用。”就是说水的各种具体的动态变化,是水的“用”;而“即这水骨可流,可止,可激成波浪处,便是体。”以水的物理特性为基础的各种可能性是体。以身体为喻,朱子说:我们的身体是“体”,“目视,耳听,手足运动”就是“用”。[9]朱子还说过:现在的是体,后来生的便是用。这里,体用又变成了一个时间的问题。从现成的事物的结构角度上讲,静态的结构是“体”,而依此静态结构而发生的种种运用,就是“用”。又讲:“天是体,‘万物资始’处便是用。地是体,‘万物资生’处便是用。”[10]这里是借用了《周易》乾、坤两卦的《象传》。就阳来说,阳是体,阴是用;就阴来说,阴是体,阳是用。我们一般讲静的是体,动的是用,但是在朱子这儿阴阳又互为体用,这需要我们仔细体会这个道理。就一把扇子来说,有扇骨,有柄,用纸去糊,这是体;人去摇扇子,这是用。[11]朱子不断地用这些复杂的比喻来说明这个道理,你就知道朱子对体用问题的思考有多么深入。朱子在这段话里面特别批评了江西人,他对一个学生说:“公江西有般乡谈,见才分段子,便说道是用,不是体。”[12]乡谈就是没见识的村言,这里的江西人指谁我没有找到明确的证据,但应该是指陆九渊兄弟。他说江西有一种说法认为只要分了体段的就不是体而是用了,但朱子认为体不是浑沦无分别的,不是不分体段的。如果说不分体段的是体,分了体段的就是用,那就相当于说一把尺子只要有了刻度就不再是体了,这样就只能守着一个没有内容的体,没有内容的体实际上不就是虚无吗?所以朱子说,不能说有了刻度和准星的秤就不是体了,有准星的秤是体,用有准星的秤去称量东西,用有刻度的尺子去衡量长短才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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