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面对理一分殊的问题做了一个区分:一方面,太极是极好至善处,每种具体处境当中都有其极好至善处;另一方面,万物继天地生理而生,天地生生之理具体化到每个事物身上,也就构成事物的本性。这两个方面都是理一分殊原则的体现。当然,如果认真思考,我们将会发现,这个区分也是表面上的。每个事物的极好至善处,是与它所处的处境密不可分的。还是以教室为例。设想如果我走错了教室,走进了本该上数学课的教室,那我就是把宋明理学讲得天花乱坠,那也是不对的。正如我前面讲到的,该结束的却拒绝结束,就是一种倒行逆施。所有事物都是“继此生理”而来的,人也是如此。每个人的一生,就是生生不已的原则在我们身上的具体实现。在植物身上,生生不已的原则体现为:种子生成根苗,根苗长出花朵,花朵长出果实,果实复归为种子。动物的情况稍微复杂一点。在朱子看来,动物有化生,有气生。所谓化生就是前面没有这样的种子。朱子甚至说人最初也是化生。最常见的化生是虱子。人老不洗澡就会生虱子,朱子觉得虱子就是化生的。[17]这里,我们得宽容古人生物学知识的局限。而一旦化生以后,就有了种子,就会自然地沿着这个种子生下去,这就是气生。人每天都要努力维持个体的存在。斯宾诺莎《伦理学》中对欲望的解释是:所谓的欲望就是每个个体都有自我保存的冲动。[18]但是自我保存的冲动与相互扶助的冲动,是什么样的关系呢?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至少,如果人没有相互扶助的冲动,人类的种群数量是不可能这么大的。所以,这背后都自然有它的道理。也都是理一分殊的具体体现。
对于太极,我们还是要从生生之理在人身上的具体体现这个角度来理解。太极不是一个具体的有形有象的东西,而是始终作为一种动态的倾向作用在我们身上的。这种动态的倾向根源于天地生生之理。从根本上讲,就是根源于一个“仁”字。人的本性根本上就是一个“仁”字。“专言之”,也就是说单讲一个“仁”字,那么仁里面包含着义、礼、智、信,这也就是程颢讲的“义礼智信皆仁也”。义、礼、智、信其实都是仁的具体体现。
对理一分殊这一原理的解说,影响最广的莫过于“月映万川”的比喻,但其实这是极糟糕的一个比喻。“月映万川”这个比喻,在朱子的书里就出现了一次。[19]估计是朱子跟学生怎么说都说不明白,就指着一汪水说:你看这月亮,在所有的水里都能看见同一个月亮,这就是理一分殊。其实月亮跟水有什么关系,月亮构成水的本质吗?水中月不是水的本质,水也不是水中月的现象。这跟太极与万物的关系问题能混为一谈吗?就这么一个糟糕的比喻,居然还有人从中看到华严宗对朱子的影响。这是怎样一种捕风捉影式的“影响”啊!程子也有比较糟糕的比喻。关于理一分殊的最好的比喻,在《语类》“论周子之书”的那一卷:
既有理,便有气;既有气,则理又在乎气之中。周子谓:“五殊二实,二本则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自下推而上去,五行只是二气,二气又只是一理。自上推而下来,只是此一个理,万物分之以为体,万物之中又各具一理。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然总又只是一个理。此理处处皆浑沦,如一粒粟生为苗,苗便生花,花便结实,又成粟,还复本形。一穗有百粒,每粒个个完全;又将这百粒去种,又各成百粒。生生只管不已,初间只是这一粒分去。物物各有理,总只是一个理。[20]
“此理处处皆混沦”,所谓混沦,也就是我们讲的不“孤露”。“此理处处皆混沦”,也就是说理一定包着气,有理必有气。如“一粒粟”,就好像一粒种子,“生为苗,苗便生花,花便结实,又成树,还复本形”。但到了这时候,一穗有百粒。一穗谷中有一百粒,一百粒里面都含生生之理。从第一粒谷种种在地下,生苗开花结实,复生谷种。如此下去,就是理一分殊。所有的生理都从那最初的种子出来,最初的种子与后面的种子当中的生理是一致的,这和“月映万川”的比喻不可同日而语。在此我们再次强调,理解人的本性,一定要从动态的倾向来理解,不能把它当成一个静态的物的属性。性、命这两个字,张载称之为“天所性者”“天所命者”,是有着非常深刻的考虑的。万物各有理,但总归只是一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