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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讲 理气动静:朱子的哲学(下)


既然太极不在时空关系里,那太极怎么动呢?太极显然是不能动静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太极既然不能动静,那《太极图说》里为什么要讲“太极动而生阳”呢?这个问题的解决,逻辑上有两种可能的选择。一种是近来很多人都在讲的:太极之理里面包含动静之理。这种解读我曾经认为是对的,但近来慢慢意识到中间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不符合一本的原则,“理论补丁”太多,不能从一个根本的原则里推演出来。如果说太极有动之理、有静之理,那是不是还得有时间之理、空间之理?进一步地,是不是还得有大小之理、上下之理?在朱子那里,太极或天理没有那么多的内容,他告诉我们的就是一个生生之理。这生生之理是天命之流行,永不停息地创生,只有这是根本。当然,如果有人问天地为什么要生生。我没有答案,朱子也没有答案。关于普遍性的问题,西方哲学和中国哲学有很大区别。虽然笼统地讲西方哲学,会有本质主义的嫌疑。西方哲学内部也有很大的差别。但中西哲学在整体品格上,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我们以柏拉图为例。在柏拉图那里,普遍性问题是用相或者理念来阐发的。所有的桌子有一个相,然后桌子有一个更高的相就是家具,家具又有一个更高的相就是物,一步步地抽象。中国哲学的普遍性则体现在所有的事物都秉得了天地生生之理,只有这一点是统一的,因此是普遍的。在事物的生生不已的根源上,找到了事物的统一性。关于太极动静的问题,朱子与弟子之间有很多讨论。他弟子问:太极动静,是否可以理解为“太极兼动静而言”。“太极兼动静”,也就是说太极贯通在动静当中。对此,朱子回答说:“不是兼动静,太极有动静。”[7]很显然,这里面“有”这个字非常关键。在《语类》的另外一段材料里面,朱子讲:“阳动阴静,非太极动静,只是理有动静。”[8]“理有动静”和“太极有动静”这样的表述,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动静与阴阳的关系,不是动了以后才生阳,静了以后才生阴,动和阳是一个阶段,静和阴是另一个阶段:


“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非是动而后有阳,静而后有阴,截然为两段,先有此而后有彼也。只太极之动便是阳,静便是阴。[9]


不是这个动和阳、静和阴截然分为两段,而是太极之动便是阳,静便是阴。这是朱子关于太极动静问题的最经典的论述。那么,如何将这几个经典的论断结合起来,从而获得对太极动静问题的确切的理解呢?


我们前面说过,天理或者太极作为天命之当然,也就是所当然的具体化。而天命之当然,或者具体化的所当然,意味着一种肯定的倾向。有了肯定,自然也就有了否定。而肯定的倾向就有了动的意思,否定的倾向就有了静的意思,不是太极里面另外包含了一个动静之理在里面。所当然具体体现在语言中就是“应当怎样”,“应当怎样”必然包含“应当这样”和“应当不这样”,而“应当这样”就有了一个动的意思,是一种主动积极的倾向,“应当不这样”就有了一个静的意思,是一种被动消极的倾向。这就是“太极有动静”或“理有动静”的含义。“太极有动静”其实是“理必有气”的另一种表达。在逻辑上,“理有动静”和“理必有气”,是完全一致的。关于理气动静的问题,朱子用过一个人跨马的比喻,这个比喻带来了非常多的误解。我们刚才讲到的太极动静问题,是在最根本的意义上讲太极何以能动而生阳的问题。还有一个层面的理气动静的问题,即一旦形成了具体的万物,那么,具体事物中的理是否会随事物而动?举个例子,我手里这只粉笔现在在缓慢地运动,那么你告诉我粉笔中的理是否也随之而动?粉笔有粉笔的本质,它的本质会不会随着它的运动而运动?这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人跨马的比喻,讲的显然是涉及到具体事物这个层面的问题。在具体事物这个层面上,朱子说:“理搭在气上而行”,[10]这也就是说,在朱子看来,具体事物运动,事物中的理也随之而动。某个事物在运动,那么这个事物的具体属性有没有在运动?当然有运动。比方说物体上的“刚”的属性,物在动,这个“刚”也随之而动。其实我们能体会到的事物的运动,不就是它的“刚”的属性在运动吗?假设有个人走在操场上,被球砸了一下,不就是这个皮球的刚性移到了这个人的脑袋上吗?以人为例:每个人都秉得了仁之理,那么,人移动的时候,他身上的仁之理当然也要移动。所以朱子说:“理搭在气上,如人跨马相似。”[11]关于理气动静的问题,我们得把不同层面的问题分开来看:一个是太极动而生阳的问题,一个是具体事物的理的动静的问题。不能混为一谈。关于理气动静的问题,朱子还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太极者本然之妙,动静者所乘之机。”[12]“太极者,本然之妙”的这个“妙”字,强调的是创生义。动静是所乘之机,那么什么叫“所乘之机”呢?有人说这个“机”就是“几者,动之微”的几。这显然是不对的。朱子讲的“所乘之机”的“机”,含义非常明确,“机,是关捩子”,关捩子就是门轴。门轴中间是不动的,而门的运动围绕着不动的中轴。这表明,动是以静为条件的。而门轴之静的意义,恰恰又在于它使得门的有规律的运动成为可能。所以我们说动静互为条件。不能说动则无静、静则无动,而是动中含静、静中含动。朱子说关捩子,“踏着动底机,便挑拨得那静底;踏着静底机,便挑拨得那动底”。[13]


其实,理气动静问题当中,最麻烦的还是心之灵的问题,也就是心的主观性的问题。朱子讲“理必有气”,心是“气之精爽”或者“气之灵明”。那么,作为“气之精爽”的心应该是顺理而动的。但实际的情况是,人可以顺从天地生化不已的进程,也可以阻碍它。而这取决于人心。心的能动性到底如何理解呢?我在朱子的思想当中找不到具体的讨论。也许这只是我的问题。


(四)理一分殊


我们接下来讲理气关系问题的第四个方面,“理一分殊”。


理一分殊这个观念来源于程子。二程教育自己门人的时候,一般是以《西铭》作为入门功夫的。《西铭》我课上没有讲,因为没时间讲。《西铭》讲“民胞物与”,让人们体会到天地万物跟自己的本质关联。在某种意义上,《西铭》可以视为程颢《识仁篇》的更精彩的表达。程颢曾说,“《西铭》,某得他意思”,只不过没有子厚笔力雄浑,能把这个文字写出来。所以程颢感慨说:自孟子以后,除了《西铭》,没有文章能达到这种雄浑的高度。杨时是程门高弟,当然也是以读《西铭》为入手处的。杨时后来觉得《西铭》有问题,他怀疑《西铭》有流于兼爱的倾向。因此专门写信去问程颐。程颐回答他说:“《西铭》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而无分。”[14]在程子这句话里,“分”字应该读成四声。在这里,理一分殊是说爱之理都是一样的,而爱的分(fèn)却是不同的。对天地的爱,对父母的爱,对君主的爱,对大臣的爱,都有所不同。所以,爱自然是有差等的。“理一分殊”强调《西铭》的原则是爱有差等。这是程子所讲的理一分殊的含义。


到了朱子那里,理一分(fèn)殊在很多地方被读成了理一分(fēn)殊。这并不是说朱子不了解理一分(fèn)殊这种读法,朱子强调理一分(fèn)殊是因为他的哲学理论的结构性需要。当然,用理一分(fēn)殊来解决理和万物的关系问题应该不是始于朱子,程子门下应该早就有这样的讲法,而且朱子的老师李侗应该也是这么讲的。朱子出自道南学派,道南学派的名称起自杨时。杨时追随二程学习,先是师从程颢,后又问学于程颐。据说程颢非常欣赏杨时,杨时学成返乡,从洛阳往南方去,程子目送他走远以后,说“吾道南矣”。[15]因此杨时的门下称为道南学派。道南学派最核心的谱系是:杨时传罗从彦,罗从彦传李侗,再由李侗传到朱子。所以,朱子是程子的第四代传人。用理一分殊来表述理和万物之间的关系,应该是道南学派的一贯主张,不是朱子的发明。当然朱子对这个问题的解决要更为系统和精彩。


理一分殊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即万物形成以后,太极是否还寓于万物之中?如果太极还寓于万物之中,那么这个太极与作为生生不已的根源的太极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我们知道,其实在古希腊哲学里也有这类问题,比如理念的分有说。朱子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问题。太极在不在万物之中?如果太极不在万物之中,那岂不是说,万物的本性与太极无关,或者不是根源于太极的?如果太极在万物之中并且作为万物的本性,那又会产生出一个问题来:人和物的差别何在?人秉得了太极之理,万物也秉得了太极之理,那么为什么人和物之间有那么大的差别?所有这些问题,在朱子那里都可以统摄在理一分殊这一论断当中。理一分殊这一论断最关键的问题是,每一个个别事物当中的太极和作为本体的太极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之所以会产生,实际上是因为我们把太极当成了一个物。在语言当中,我们不自觉地把太极当成了一个东西。好像万物秉得太极是说万物秉得了太极这样一个东西。朱子在解释周敦颐的“无极而太极”时指出,太极就是一个极好的至善的道理。他说:极,如枢极之处。[16]极就是我们房屋的那个极顶,还有就是天穹的那个极至,是极至之义,由此引申出极好至善的道理的意思来。所以,所谓个别事物当中的太极,具体地讲,也就是具体时空关系里那个恰当的点,或者恰当的分寸。所有的事物都体现为具体的时间空间当中的差异性,每一处的差异性当中都有其极好的至善的分寸。以《周易》里的卦象为例。按照通行本的卦序,《乾》《坤》《屯》《蒙》《需》《讼》《师》。《屯》卦这样一个特定的处境当中有一个极好的至善的道理,《蒙》卦中也有一个极好至善处。再比如,在我们这个教室里有一个极好至善处,在你们那个位置上有一个极好至善处。虽然你们坐得歪七扭八的——当然我觉得你们坐得很舒服,我也很高兴,但是起码我得说你们坐的样子都是对的。你看这整个教室,没有一个同学是背对着我的。如果你背对着我,你就违背了天理了,违背了教室的天理。你一进教室就知道,这个教室的空间里是有方向感的。很清楚,所有个别的位置都指向中间这个位置。所以我们在位置上是有等级的。但是这个没办法,教室这地方的核心就在这儿。所以,每个具体的处境当中都有个极好至善处,这样的理解在朱子那儿是说得通的。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万物有没有本性,万物的本性是不是太极?在所有时空当中都有极好至善之处,这个没问题,但是事物当中到底有没有本性?当然有,因为事物之所以存在,在于它是“继此生理”而生的。事物的本性来自于生理之继续。万物一旦成形以后,这本性就“不亡以殆尽”。只要没到灭亡的时候,这个本性就在万物身上发挥作用。每个事物秉得的“天地生生之理”,其实就是万物的本性。每个事物都要经过元亨利贞的过程,有始有终。每个人也是这样。人的本性体现在哪儿?人的本性就体现在每个动作、每个选择当中,每个动作、每个选择里面都有它的始终,所以也从这“生生之理”而来。我们不能把太极具于人心理解为每个人心中真的藏着个宝珠一样。有的人的宝珠光明闪亮,有的人的宝珠则蒙上了油污,所以需要去格物。宝珠在朱子那里,只是一个形象的表达。生生不已之理是动态的,而非静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