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和“本体论”,是哲学理论中使用最广泛而又歧义性最大的范畴。大家在学习或研究哲学的过程中,总是不可避免地被“本体”和“本体论”困扰着。
阅读哲学理论著作和哲学史著作,大家会发现一个引人注目和发人深省的重大问题:在各种不同的哲学理论体系中,“本体”都有其特殊的理论内涵和历史的规定性;或者反过来说,有多少种关于“本体”的观念,也标志着有多少种不同的哲学理论体系。因此,从一定的意义上说,对“哲学究竟是什么”的追问与回答,也就是对“本体究竟是什么”的追问与回答;如何回答“本体究竟是什么”,也就是在回答“哲学究竟是什么”。这表明,关于“本体”和“本体论”的概念解析,对于哲学的自我理解是至关重要的。
在探析作为哲学概念的“本体”和“本体论”之前,先来简要地分析一下作为日常用语的“本”这个概念,是会引发某些哲学思考的。
“本”是与“末”相对待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本”为事物的根源或根基,因此,人们在思想和行为中总是喜欢“溯本穷源”,反对“本末倒置”或“舍本求末”。这表明,不管古今中外的哲学家在多少种不同的含义上使用“本体”这个概念,“本体”概念总是具有寻求最根本的东西的意义,总是具有以“本”释“末”的意义,总是具有为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寻找最终根据的含义。
通常认为,哲学本体论是关于一般存在或存在本身的哲学学说,关于脱离具体存在的超验存在的学说。在这种解释中,下述几点是值得深入探讨的:第一,本体论作为“关于一般存在或存在本身的哲学学说”,“本体”与“存在”是何关系?第二,本体论作为“关于脱离具体存在的超验存在的学说”,“具体存在”与“超验存在”是何关系?怎样理解“本体”是“超验存在”?第三,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本体论是何关系?究竟应当如何对“本体论”做出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解释?
首先,我们分析“本体”与“存在”的关系。
“存在”,这是一个外延最广大、无所不包的概念,又是一个内涵最稀薄、毫无内容的概念。黑格尔说,存在,这是“无规定性的直接性,先于一切规定性的无规定性,最原始的无规定性”[1]。黑格尔还具体地解释说:“如果我们试观察全世界,我们说在这个世界中一切皆有,外此无物,这样我们便抹煞了所有的特定的东西,于是我们所得的,便只是绝对的空无,而不是绝对的富有了。”[2]这就是说,“存在”是一个“最抽象也最空疏”的概念。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包括物质和精神,都不仅仅是“存在”着,而且是具有某种“规定性”的存在,也就是具有某种特定的内容与形式的存在。黑格尔说,“规定性中已包含有‘其一’与‘其他’”,[3]“一个具体事物总是不同于一个抽象规定本身的。当我们说‘存在’时,我们并没有说到具体事物,因为‘存在’只是一个纯全抽象的东西”。[4]而任一事物作为有规定性的存在,它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定在”即特定的、特殊的存在。
如果我们把抽象的或纯粹的“存在”称做“在”,那么,我们就可以把具有规定性的所有事物都称做“在者”。显然,世界上只存在具有规定性的“在者”,而不存在没有任何规定性的纯粹的“在”。然而,人类的思维却不仅仅是抽象事物的各种规定性,将事物把握为各种具有规定性的“在者”,而且还舍掉事物的各种各样的规定性,寻求一切“在者”的“在”。由此大家可以初步理解,对“在”的反思性的寻求,就是哲学的本体论;而哲学所寻求的“在”,就是所谓的“本体”。
大家必须特别注意,“本体”作为抽象的“在”,并不是某种现实的存在物,而只是一种人类思维的指向性。哲学反思的现实基础是人类自己的社会生活。因此,对哲学所寻求的“本体”,对寻求“本体”的哲学本体论,都需要从人类自己的社会生活出发去予以解释;或者反过来说,只有从人类自己的社会生活出发,才能合理地解释哲学的“本体”观念和哲学的“本体论”。
哲学的“本体”观念和哲学的“本体论”的产生与发展,首先是与人类独特的生存方式联系在一起的。人类作为改造世界的实践—认识主体,其全部活动——无论是实践活动还是认识活动——的指向与价值,都在于使世界满足人类自身的需要,把世界变成对人类来说是真善美相统一的世界。具有历史展开性的实践活动是人类全部思维的最本质最切近的基础,当然也是人类的哲学反思的最本质最切近的基础。
人类的实践活动不仅具有现实性,而且具有理想性,不仅具有有限性,而且具有无限的指向性。基于人类实践本性的理论思维,总是渴求在最深刻的层次上或最彻底的意义上把握世界、解释世界和确认人在世界中的地位与价值。理论思维的这种渴求,是一种指向终极性的渴求,或者说,是一种终极性的关怀。理论思维的这种终极性的渴求或关怀,构成了贯穿古今的哲学本体论。
哲学的“本体”观念,是一种对终极性的存在的渴求或关怀;哲学的“本体论”,是一种追本溯源式的意向性追求,是一种理论思维的无穷无尽的指向性,是一种指向无限性的终极关怀。哲学的“本体”观念和哲学的“本体论”,最为深刻地显示了人类存在的现实性与理想性、有限性与无限性、确定性与超越性、历史的规定性与终极的指向性之间的矛盾。在这个意义上,关于“在”或“本体”的哲学本体论,是表现人类自身存在的矛盾性或悖论性的理论。
其次,我们分析“本体”与“超验存在”的关系。
作为“本体”的“在”,是“超验的存在”,而不是“经验的存在”。任何经验的存在,都是“定在”,即有规定性的存在,也就是“在者”。所有经验的存在即“在者”,都可以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而作为“本体”的“在”,则是纯粹思维抽象的产物,因而是超越经验的存在。理解这个问题,是理解“本体论”的根本问题,因而也是理解“哲学”的根本问题。反过来说,正是由于这个问题的不易理解,因而人们经常曲解“本体论”和“哲学”。
人作为现实的存在,却要寻求超验的存在,这是因为人对世界的认识总是处于感性与理性的矛盾之中,认为我们感官所把握到的事物并不是存在本身,而只有隐藏在经验后面,作为它的基础的那个超感官的对象,才是真正的存在。这就是所说的“本体”。把存在的事实和存在的本体分离开来、对立起来,是本体论思维的基本前提。本体论表现的是人从人的观点理解和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这就是抛开可见的现存世界,去追求一个不可见的本体世界。人是一种追求未来理想存在的一种存在,这就是人的“形而上学”本性。本体论就是以“本体”这种方式,来表达人的“形而上学”追求。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把研究“在”或“本体”作为哲学的立足点和出发点的本体论哲学,有三个根本性的思想前提:其一,就其思想本质来说,是把存在本身同存在的现象割裂开来、对立起来,认为经验观察到的现象并非存在本身,存在本身是那种隐藏在经验现象背后的超验的存在;其二,就其思想原则来说,是把主观和客观、主体和客体对立起来,把哲学所追求和承诺的“本体”视为某种超出人类或高于人类的本质、与人类的历史状况无关的自我存在的实体,力图剥除全部主观性,归还存在的本来面目;其三,就其追求目标来说,是把绝对与相对分割开来,企图从支配宇宙的最普遍的原则或原理出发,使人类经验中的各种各样的事物得到最彻底的统一性解释,从而为人类提供一种终极的永恒真理。
从这种思想前提可以看到,以本体论为解释原则或理论硬核的哲学模式,是由于把本质与现象分离开来、主观与客观割裂开来、相对与绝对对立起来而产生的。它的实质,是要求哲学为人类揭示出宇宙的绝对之真、至上之善和最高之美。正因如此,传统哲学的本体论才被现代哲学扬弃了。
再次,我们分析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本体论”的关系。
本体论的哲学模式既把哲学追求永恒真理、探寻终极原因、表述世界本体的渴望推向了高峰,同时也就使本体论哲学走向了自我否定。离开存在的现象,人们如何认识存在本身?存在作为人类认识的对象,它能否排斥认识的主观性?人类关于存在本身的认识,能否具有绝对的、至上的、终极的真理性质?当哲学家从对“本体”的追究而转向对人类认识的反省时,哲学研究的理论硬核便发生了变革。“没有认识论的本体论为无效”。这就是近代认识论哲学的立足点和出发点。
由于认识论哲学的发展,以探寻存在本身为理论硬核的本体论哲学模式,就被以反省人类认识为理论硬核的认识论哲学模式所取代;以追求纯粹客观性为目标、并把主观性与客观性绝对对立起来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就被探索思维与存在、主观与客观如何统一的辩证法理论所扬弃。独立存在的本体论哲学及其所代表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已经被德国古典哲学及其所代表的辩证法的思维方式所否定。这表明:本体论哲学作为一种世界观和理论思维方式,它本身只是人类思维在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产物,没有任何理由或根据把它当做永恒的解释原则或理论硬核去建构当代的哲学模式。
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人类的社会实践活动,以及实践基础上的人类认识活动,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历史过程。在这个历史过程中,人类所获得的全部认识成果,包括哲学层面的本体论追求,总是具有相对的性质;但同时,人类的实践和认识又永远不会停留在一个水平上,总是向着全体自由性的目标迈进。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否定传统本体论占有绝对真理的幻想,但并不拒绝基于人类实践本性和人类思维本性的本体论追求。这应当是大家深入思考的重大的理论问题。
在对哲学本体论的当代理解中,我们应当达到这样一种认识:本体论作为一种追本溯源式的意向性追求,作为一种对人和世界及其相互关系的终极关怀,它可能达到的目标,并不是它所追求的“本”或“源”;它的真实意义,也不在于它是否能够达到它所指向的终极存在、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本体论追求的合理性在于,人类总是悬设某种基于现实而又超越现实的理性目标,否定自己的现实存在,把现实变成更加理想的现实;本体论追求的真实意义就在于,它启发人类在理想与现实、终极的指向性与历史的确定性之间,既永远保持一种“必要的张力”,又不断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从而使人类在自己的全部活动中保持生机勃勃的求真意识、向善意识和审美意识,永远敞开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的空间。
[1]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90页。
[2]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94页。
[3]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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